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大学停课,张爱玲辍学返回上海,开始投身写作。从1943年1月开始,她连续在英文月刊The Twentieth Century(《二十世纪》)发表了颇具分量的三篇文化随笔: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①,Still Alive②,Demons and Fairies③。主编Klaus Mehnert对这三篇文章很欣赏,每一篇都专门写了按语加以推荐。后来,张爱玲将这三篇随笔改写为中文,分别为《更衣记》《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国人的宗教》④。不过,为《二十世纪》撰稿就定格在1943年,第二年开始张爱玲就专心致力于中文写作了,再操英文则是1952年她返港之后的事。她后来的散文创作成绩斐然,依然有着浓厚的知识兴趣,但写作风格和这三篇文章有了很大不同。这三篇随笔具有鲜明的民俗学、宗教学和人类学印记,显示了初出茅庐的年轻作者不同寻常的成熟、睿智和机敏。为何张爱玲一出手就能够站在学力和判断力的高处分花拂柳、言笑晏晏,对于凡诸服饰、戏曲和宗教这些专门学问都能够娓娓道来?其实,这里隐藏着张爱玲与老师许地山之间一场别开生面的隔时空对话。 一、《更衣记》与许地山的服饰史研究 (一)取法 《更衣记》发表于1943年第36期《古今》半月刊,是张爱玲对自己的英文散文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的自译和改写。有论者指出《更衣记》和许地山《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之间的亲缘关系。⑤许地山对服装很有研究,在燕京大学读书的时候,曾经穿着自己设计的服装。他还搜集了大量有关服饰的古画影印本、人物木刻画和各种照片,计划写一本《中国服装史》。⑥服装史虽然没写成,1935年在天津《大公报·艺术周刊》连载的《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有两万多字、82张图像,已经颇具规模。许文共上下两部分,分八次连载⑦。“上”包括前言、“公服”“礼服”,“下”主要谈“常服”,又分为“衣裙”“头面”和“手足”三节。 《更衣记》和许文的确有很多暗合,尤其是英文散文《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和许文的“常服”部分看起来更是不无亲缘关系。这里就张爱玲先出的英文随笔和许地山《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做一对比。第一,张文和许文都是用图文结合的方式讲述服饰变迁历史。第二,两者主要内容都是从清朝到民国的女装之变迁。张文的标题虽然没有将谈论对象限定在女装,但内容并不包含男装,改写后的《更衣记》才在结尾部分增加了对男装的评述。第三,许文认为有清一代妇女的服装样式长期不变,直到民国才有了大的改变,张文也突出这一观点。第四,许文提到清代特别限定了奴仆、优伶、皂隶对“皮毛”的使用权利,张文则专门列出了“毛皮的规则”一节。第五,许文不仅研究女装,也涉及与服装关系密切的“头面”“手足”,“头面”部分对发髻样式做了细致考察,张文则专门分两节来讲述头发样式和女帽。 张爱玲在港大读书的时候,许地山正是主掌文学院的主任教授。《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发表在1935年,不能确定张爱玲当年是否读过。不过,1939年11月10日,许地山曾在香港“中英文化协会”做过一场名为《三百年来的中国妇女服装》的演讲,第二天《星岛日报》发表了演讲稿。当时,张爱玲已经进入港大读书。1941年8月,许地山逝世,此时张爱玲已经在港大读了两年,上过一年许地山的课,她对许地山的中国服装史研究应该有所了解。这就不难说明两人写服饰的文章之间存在的相似之处。 张爱玲的散文富于知性趣味,除了服饰,还专门谈论过宗教(《中国人的宗教》)、京戏(《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取名(《必也正名乎》)、音乐(《谈音乐》)、绘画(《忘不了的画》)、舞蹈(《谈跳舞》),后期散文还涉及人种学(《谈看书》)和饮食(《谈吃与画饼充饥》)。她的散文不仅机敏风趣,而且颇有考究精神。许地山一向倡导研究“衣食住行卫”诸种知识,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地博学专研。从这一点来说,张爱玲算得上承续乃师。众所周知,许地山不仅是五四新文学的重要作家,还有一重学者的身份。他1935年到香港大学中文学院任教的时候,是港大有史以来第二个任教授职位的中国人⑧。他兴趣广泛,好友老舍说,“除各种宗教的研究而外,他还研究人学、民俗学、文学、考古学;他认识古代钱币,能鉴别古画,学过梵文与巴利文。”⑨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说张爱玲对许地山有所取法的话,不仅有对前辈学问文章的具体借鉴,更有其独特的视野。 (二)对话 对比《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和许地山《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除了上述相似之处,更多的还是不同。若说张爱玲的文化随笔受到许地山的影响则可,若说其散文意趣接近许地山的思想与方法则不可。细读之下,在很多方面,张文对许文隐隐构成一种反驳、一场对话。 首先,如何评价清代女装一直比较稳定,而自清末开始服饰变更变得非常频繁。 许文主要从服饰和制度、经济、外来影响等角度说明服饰变与不变的原因。他认为,从清代到民国的服装变迁,“强制的变更只限于男子,女子服装底改变却是因为时髦。”“衣服底形式所以屡次变迁都系在装饰的趣味上”,而这趣味“含有很重的两性要素”。文中看似对于“时髦”并没有做评判,然而细究起来,其实是不认可的。许地山对服饰的关注由来已久,他在1920年就写过一篇《女子底服饰》,主要从进步、平等、审美的角度入手辨析。首先,从进步的角度来看,女子服饰近于原人,多穿裙装是古代没有缝裤的方法而遗留下来的,用饰品则是历史上将女子当奴隶的记号,留长发也是古代人用头发做垫子以便于头上顶重物。其次,从平等的角度来看,女子穿群装和留发不利用工作,也就不利用获得和男子平等的地位。最后,从审美的角度看,突出女性特征的女子服饰往往和色情有关,装束妖冶更是离不开“当自己做玩具底倾向”。这里,文章灌注了极为鲜明的启蒙思想,许地山提出,从以上三个角度来看,女子服饰要改变,“非得先和男子底服装一样不可”,“若是女子能够做某件事业,就当和做那事业底男子底服饰一样”。⑩联系前后两文,许地山对于衣服变迁之“时髦”显见得是持否定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