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海外中国学的引入,学界逐渐发现了《骆驼祥子》(以下简称《骆》)有着更多的阐释路径。无论是精神分析加新批评①、“煽情悲喜剧/闹剧”模式②或“‘经济人’的溃败”模式③,都是重新解读《骆》的范本。对这部经典的认识,也逐渐因摆脱传统社会/政治批评的路径而有了更多的可能。本文在与学界前贤进行对话的基础上,结合叙事学与基督教神学的资源,对这一重要文本进行新的阐释。具体而言,即从小说“反成长”的情节模式出发,以文本细读的方式逐步揭示小说叙事结构如何决定于作家对“罪”的观念的思考,而后者与神学/哲学的自由意志论的内在联系,又如何使“个人主义”在老舍的语境中生发为一个极富张力的概念。 一个不难发现却长期未被重视的现象是:由于与主人公的心智变化有如此密切的关系,《骆》或许可以被视为“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参照狄尔泰关于这类小说的著名定义,《骆》完全可以归入这一小说类型④,而按照格里高利·卡斯托的分类,《骆》更接近于19世纪流行的、以司汤达《红与黑》、巴尔扎克《幻灭》为代表的成长小说,主题是讲述外省青年在资本主义城市中奋斗—幻灭的历史。这类成长小说与古典成长小说不同的是,抛弃了理想结局而选择人物的注定失败⑤。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类小说是“反”成长的。《骆》的“反成长”主题很明显,因为这部小说不是表现人的潜能如何在社会中得到实现,而是表现一个强有力的人如何在社会生活中逐渐妥协、溃败。从这一视角来观察,尽管事业上经历了小说家有意设计的“三起三落”,但祥子从刚入都市的纯真少年,最后堕落成为“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却并不出人意料,而是呈现出一条相当稳定的下滑线。在情节结构上,这也相当吻合成长小说的线性结构。老舍表现其“逆向成长”的意图,通过小说的几个重要节点清晰地呈现出来:失去洋车、与虎妞发生性关系并结婚、与夏太太有染、得知小福子死去、出卖阮明。如果读者能注意到,在这些重要的人生转捩点上,老舍都以全知视角对祥子的内心活动进行充分描述,就会对小说家的主观意图有更清晰的领会:他过于强烈地想让读者了解祥子的思想和精神发生了哪些变化,以至于忽视了这种全知视角的讲述在具有引导性和确定性的同时,其实有伤于小说的真实性⑥。 与狄尔泰描绘的青年相似,老舍笔下的祥子在故事的起点也显得幸福美好。不过,与古典成长小说中那些存在种种不足而有待成长的主人公不同,从故事一开始,祥子就已经接近于希腊英雄式的完人: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高很大,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⑦ 更重要的是,这个从乡村来到城市的青年,已经对自己的人生目标有了相当清晰和坚定的认识——买一辆属于自己的洋车,并且具备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所有优良素质,这更像是古典成长小说结尾时主人公的状态,而在《骆》中,祥子的变化才刚刚开始。很快,祥子便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买到第一辆车。他把这一天当作自己的生日,人生也进入一个新的阶段。然而,如果情节按照祥子自己设想的那样发展,通过劳动继续攒钱买车,小说无疑将成为一篇农民进城发家致富的庸俗故事,而绝不会是一部深刻的经典之作。小说家必须让主人公经受考验,并在这一过程中发生深刻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必然将从祥子购得洋车、志得意满的人生状态开始逐渐向下滑行。通过充满偶然因素的情节设计,老舍让祥子失去他的爱车,并让其圆满完整的灵肉结构产生了第一丝裂缝:他从乱兵中逃出,“带走”三匹骆驼。当然,按照叙述者的看法,“兵灾之后,什么事儿都不能按着常理儿说”,因此,祥子的行为并不算偷窃,但在众人眼中,却是“发了邪财”,而一向健壮的祥子,也在卖掉骆驼后病倒了三天。 在洋车第一次得而复失之后,祥子的心理也发生了变化:以前不肯和老弱残兵抢座的他,现在“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因此,“骆驼祥子的名誉远不及单是祥子的时候了”。不过,对于祥子来说,最重要的成长体验无疑是与虎妞的关系。当祥子看到夜灯下略施粉黛的虎妞时,“觉得非常的奇怪”,出现了“慌乱”、“不好意思”、“茫然”、“发乱”、“苦恼”等以往从未有过的心理体验,他第一次喝了酒,并在酒精的帮助下有了全新的人生体验: 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的要马上抓到一种新的经验与快乐。平日,他有点怕她;现在,她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变成了有威严与力气的,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拿到手中。 祥子不仅在肉体上经验了从未有过的快乐,而且在精神层面也初次感受到男性的“威严与力气”。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个被虎妞雇佣的车夫、最底层的体力劳动者,但在这晚的性关系中,他们的关系颠倒过来。小说中那段极为优美而精彩的隐喻性描写,几乎就是祥子从男孩变为男人的胜利宣言。不过,就在这重要的成长环节之后,他的道德与身体的堤坝开始出现更加明显的裂缝——他的“头与喉中都有点发痛”。更糟糕的是,他觉得“疑惑,羞愧,难过,并且觉得有点危险”,意识到自己已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而且,这件事如同“心中的一个黑点儿”,“永远不能再洗去”。事实上,祥子与虎妞的性关系对于祥子的堕落确实起到决定性作用。从此之后,他成为一个道德上的不洁之人,并开始接受一些他以往所排斥的观念。他开始怀疑拉车这件事的神圣性,质疑自己的理想和处世原则:“对虎妞的要胁,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么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他在发生本质性的变化,成为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切任人摆布,他自己既像个旧的,又像是个新的,一个什么摆设,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不认识了自己。”不仅在精神上,婚姻使他的身体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在淋了一场暴雨之后,祥子得了一场缠绵日久的大病,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满脸胡子拉碴,太阳与腮都瘪进去,眼是两个深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祥子终于收获了象征成熟的“皱纹”,但这种成熟又恰恰来自于肉身的溃败,这一细节深具反讽意味。在与夏太太偷欢之后,祥子又染上了严重的性病,而对于这样以往“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祥子现在可以“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而那些前辈则慷慨地向他传授宝贵的人生经验。如小说家所愿,他终于成为无数普通车夫中的一个,完成了从英雄到凡人的“反成长”过程。小说明白地告诉读者:“祥子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如同经典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祥子“从青年时的理想和幻想转变到成熟时的清醒和实用主义”⑧,只不过这里的清醒带有几分黑色幽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