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有一些疑惑长久地存在于心中。例如,鲁迅对孙中山和蔡元培的态度,就是很微妙的,且偶尔在杂文、书信和日记中表现出来。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病逝于北京,其时同在北京的鲁迅没有公开发表悼念性的文字。翌年3月10日,鲁迅写了《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发表于3月12日《国民新报》的《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纪念特刊》。1926年3月10日鲁迅日记记曰:“晨寄邓飞黄信并稿。”①邓飞黄是《国民新报》的总编辑,鲁迅寄的这稿便是《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文章是应邓飞黄之请而作。行文的简略、粗放,也表明这是一篇应景之作。在这篇纪念性的文章里,鲁迅肯定了孙中山,其核心是这样几句话:“他是一个全体,永远的革命者。无论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无论后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终于全都是革命。”②鲁迅虽然写下这篇纪念性的文章,但却没有将其收入自编的任何一种文集。1935年5月,杨霁云编选、鲁迅亲自校订并作序的《集外集》出版,收入自1903至1933年间未收入各种文集的文章,也没有收入这篇《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集外集》编选过程中,鲁迅多次致信杨霁云。在1934年12月11日、14日、16日、18日鲁迅给杨霁云的信中,主要是谈哪些文章可收入《集外集》,哪些则不必收入,但没有谈及《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杨霁云在搜集鲁迅未入集文章时完全没有注意这篇纪念孙中山逝世的文章,而鲁迅自己也将其完全忘记了,这种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不大。从1925年12月到1926年4月,鲁迅在《国民新报》上发表了十多篇文章,《这个与那个》、《公理的把戏》、《这回是“多数”的把戏》由鲁迅编入《华盖集》,《有趣的消息》、《古书与白话》、《送灶日漫笔》、《谈皇帝》、《“死地”》、《空谈》由鲁迅编入《华盖集续编》。《国民新报》创刊于1925年8月,1926年4月即停刊。在这份报纸短暂的历史上,《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纪念特刊》应该是很重要的选题策划和政治行动,杨霁云怎么会不注意到这篇文章?鲁迅又怎么会独独忘了这篇文章?鲁迅逝世后的1938年,《鲁迅全集》出版,《集外集拾遗》由许广平编定后纳入全集,在这《集外集拾遗》中,收入了《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这篇文章,应该不是许广平从陈旧的《国民新报》上拾取的,而是本来就在家里、就在手边。这意味着,鲁迅生前一直不愿意把这篇文章编入自己的文集中。 1935年2月24日,鲁迅在致杨霁云信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中山先生革命一世,虽只往来于外国或中国之通商口岸,足不履危地,但究竟是革命一世,至死无大变化,在中国总还算是好人。假使活在此刻,大约必如来函所言,其实在那时,就已经给陈炯明的大炮击过了。③ 应该是杨霁云在写给鲁迅的信中谈及了孙中山,假设他活在当时,会受到怎样的打击、迫害,才引出鲁迅这一番议论。这番话表达的,无疑是鲁迅对孙中山的更真实、全面的看法。“革命一世”,当然是肯定,这与十年前所写的《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中的评价一致,但“足不履危地”则是十年前公开发表的纪念文章中没有的。这无论如何不能说是一句好话。 蔡元培应该说是颇有恩于鲁迅的,二人也算保持交谊到最后。通常情况下,鲁迅对蔡元培表现得很尊敬,但公开非议蔡元培的情形也有,在私下里,鲁迅就多次表现出对蔡元培的不敬。据1926年2月5日《晨报》报道,1926年2月3日,从欧洲甫抵上海,蔡元培就对国闻社记者发表了关于国内局势的谈话,表示“至关政制问题,余殊赞成联省自治之论”,谈话中且有“对学生界现象极不满。谓现实问题,固应解决,尤须有人埋头研究,以规将来”④等语。1926年2月27日,鲁迅写《无花的蔷薇》,发表于3月8日出版的《语丝》周刊,其中之“4”是针对蔡元培在上海的谈话: 蔡孑民先生一到上海,《晨报》就据国闻社电报郑重地发表他的谈话,而且加以按语,以为“当为历年潜心研究与冷眼观察之结果,大足诏示国人,且为知识阶级所注意也。” 我很疑心那是胡适之先生的谈话,国闻社的电码有些错误。⑤ 鲁迅公开指名道姓地批评蔡元培,只有这一次,而且批评得十分委婉,但在与章廷谦的私人通信中,则数次表达对蔡元培的调侃、嘲讽。 1927年6月12日,鲁迅致章廷谦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很感谢你和介石向孑公去争,以致此公将必请我们入研究院。然而我有何物可研究呢?古史乎,鼻已“辨”了;文学乎,胡适之已“革命”了,所余者,只有“可恶”而已。可恶之研究,必为孑公所不大乐闻者也,其实,我和此公,气味不投者也,民元以后,他所赏识者,袁希涛蒋维乔辈,则十六年之顷,其所赏识者,也就可以类推了。⑥ 此处的“介石”名郑奠。1927年2月17日,北伐军进入杭州。3月1日,在杭州成立了浙江临时政治会议,蔡元培是委员之一,同时还代理张静江任政治会议主席。5月间,浙江省拟建立浙江大学研究院,蔡元培参与筹备。其时鲁迅辞去了中山大学的一切职务而人仍在广州。章廷谦、郑奠等人“向孑公去争”,就是力争蔡元培聘请鲁迅到浙江大学研究院任职。鲁迅不愿意回浙江,也就罢了,还说了一通对蔡元培颇不恭敬的话,强调自己与蔡“气味不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