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 207.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7)03-0005-14 百年来一件大事 这一个小标题是仿胡适的。1919年胡适应《星期评论》双十节纪念号的约稿作长文《谈新诗》,在此文正题的后面加“八年来一件大事”为副标题。文章的开头,胡适列举辛亥革命以来的种种预期均告失望,层出不穷的是“一种更坏更腐败更黑暗”的政治丑行。胡适说:“与其枉费笔墨去谈这八年来无谓的政治,倒不如让我来谈谈这些比较有趣的新诗。”②胡适这些话讲于百年前,回望这20世纪的百年,中国和世界发生过很多事,两次毁灭性的世界大战、从热战到冷战,留下的是伤残的肢体,妻子和婴儿的哭泣,废墟、集中营,还有墓场。诗人罗门写了其中的一座墓场:菲律宾,马尼拉,郊外,一个叫麦坚利堡的地方,那里埋葬了二战中死亡的七万名美国士兵—— 死神将圣品挤满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给升满的星条旗看 给不朽看 给云看 麦坚利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陆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 挂入死亡最黑的背景 七万个故事焚毁于白色不安的战栗 史密斯 威廉斯 当落日烧红满野芒果林的昏暮 神都急急离去 星也落尽 你们是那里也不去了 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 ——罗门《麦坚利堡》 诗人艾青同样用诗句表达过他对和平的期待,他写当时尚未坍塌的、又高又厚的柏林墙挡不住花香,也挡不住蝴蝶的翅膀。在中国大地,一百年的时间和空间都被泪水和血痕充填。一场战争接连另一场战争,一场动乱接连另一场动乱。也是一百多年前,清末一场维新运动中,几位先驱者血洒北京菜市口,其中的谭嗣同有诗句留世,那诗句表达了方生未死之间中国人的悲怆: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谭嗣同《有感一章》 这神州大地,不间断的征战和动乱,曾经硝烟,曾经饿殍,曾经山崩地裂,曾经血泪成河。巍峨的宫殿,雄伟的城墙,智慧的典章,可以在任何堂皇的名义下轰毁而无所存留。而得以与日月共辉煌的唯有诗歌。这正是:“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曾记得安徽有个六尺巷的故事,“万里长城今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秦始皇没有千秋万世,其实,长城也在不断坍塌之中。永生的却是这首小小的诗歌。这就是胡适当年视为较之世上万事万物“比较有趣”的、亦可说是永恒的话题:诗的产生与建设。一百年过去了,战乱留下的是痛苦和哀伤,而诗歌却是始终勃发着生机、不断给予人们以美和喜悦,诗歌是人类心灵的安慰。 中国新诗的一百年,是始于“破坏”而指归于建设的一百年,是看似“后退”而立志于前进的一百年。表面上看,古典的诗意和韵律受到了有意的“轻慢”,而建立中国诗歌的新天地却是一项革故图新的诗学创举,是在古典辉煌的基础上另谋新路从而使传统诗意获得现代更新的头等大事——它不仅成就了千年诗歌史的大变革,而且开启和促进了中国新文学乃至新文化的历史新篇章。 变革源于忧患 这一次空前的诗学嬗变,表面看来很像是一场纯粹的西化运动,因为倡导者并不讳言他们理想的诗歌模式取法于西方。中国新诗的草创期,它的模板便是西方诗歌,其基本理论资源也来自西方,胡适甚至把译诗《关不住了》称为“我的‘新诗’成立的纪元”③。当然,最著名的断言来自当年新月派的理论台柱梁实秋:“我一向以为新文学运动的最大的成因,便是外国文学的影响;新诗,实际就是中文写的外国诗。”“外国的影响,是好的,我们应该充分的欢迎它侵略到中国的诗坛。”④这些斩钉截铁的断言,印证了中国新诗与西方诗歌的非同一般的渊源。 中国新诗迈出的第一步就是废弃旧的诗歌模式,建立新的诗歌模式,其主要标志是:以白话代替文言,以自由代替格律。这是新诗创造者改造旧诗的大手笔,也体现他们坚定的意志和宏远的眼光。举凡熟知中国文化的人都承认,历时数千年的中国古典诗歌业已创造了不可企及的辉煌,它成为中华文明的瑰宝,也是中华民族面对世界的骄傲。但一场诗歌革新的举动,竟然以“毁坏”几千年古典诗歌造就的旷世之美为代价,人们不免要问,到底出于何种考虑?那些急于革故图新的人们,为何不惜以新生的、同时也是粗粝的白话诗取代成熟的、同时又是精美绝伦的古典诗?到底为了何因,那时的先行者竟然下了这般破釜沉舟的决心,必欲以与中国古典诗歌彻底决裂的姿态而为中国诗歌另造新天?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要解答这一问题,需要从中国近代史的背景去找原因。大约以第一次鸦片战争为起点,清道光(1821-1850)、咸丰(1851-1861)年间,特别是19、20世纪之交,正是中国社会空前危难的时刻。接踵而至的内忧外患使中国社会陷入生死存亡的挣扎之中。1840-1860年间发生的两次鸦片战争,国门破弊,外国军队如入无人之境,终于导致京城沦陷,帝后出逃,圆明园沦为废墟。历经道、咸、同、光数代,割地赔款如同家常,国人哀忍于心。19世纪末,危境愈演愈烈,1892年,沙俄出兵帕米尔,掠我二万多平方公里领土;隔二年,1894年,日海军击沉我援朝之高升号兵船;是年,海军提督丁汝昌率舰迎战日军于大东沟,管带邓世昌战死。再一年,1895年,日军袭击我经营多年的北洋舰队,定远、来远、威远、靖远先后被击沉,北洋全军覆没,提督丁汝昌拒降,服毒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