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中国比较文学研究正在发生的方向性变化,就是从中国多民族国家的历史文化特性,以及中国文学的多族群性和多源性构成等方面对中国多民族国家的文学做深入思考与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方向性变化是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深入探讨分不开的。在探讨中国“多民族文学史观”的过程中,中国学术界提出了四个方面的理论认识:一是从文学空间方面提出了文学板块说、文学地图说、文学区域说等;二是从身份认同方面提出了文化混血说、民族主体说等;三是从语言与文学创作方面提出了母语写作、双语写作等;四是从族群流动方面提出了民族走廊说等。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当前学术研究的多元化,亟需一种“大文学理论”的建构。这种“大文学理论”既要彰显出口传文学与书面文学的反差性与连续性的问题,又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族群之间的融合与文化交流的情况。简言之,这种“大文学理论”应具有包容、开放的思想内涵。 一、对当前“大文学理论”的反思 我们这里讲的“大文学理论”是以“人类学—文学”为认知框架,并且能够彰显出多民族国家“多元一体”精神指向的文学人类学理论。 下面,我们就三种有代表性的“大文学理论”思想试做简要评述,由此获得对“大文学理论”的一些基本认识与再思考。一是钟敬文从民俗文化学角度提出的“大文学理论”。二是加拿大文艺理论家诺斯诺普·弗莱提出的文学人类学理论。三是中国文学人类学界在2013年提出的“N级编码理论”。 钟敬文是针对作家文学理论的缺陷而提出“大文学理论”的。他指出,依据专业作家的文学创作所归纳和总结出来的一般文学理论是不充分也是不完全的,它没有把一个民族的中层的和下层的文学纳入其理论视野加以阐释和建构。在钟敬文看来,一个民族的整体性文学应当包括专业作家的文学、城市市民享用的通俗文学以及农民文学、口头文学等,专业作家的书面文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86)。钟敬文是以“五四”以来的民俗文化学的社会分层理论为指导思想来建构“大文学理论”的。他认为,作为整体的文艺学应该包括两个层次:一个层次可称作一般文艺学,它是对整个民族的各层次文学现象的理论总括;另一个层次可称作作家文艺学、通俗文艺学、口头文艺学,它是对一个民族内部的不同层次的文学现象的专门研究(87)。很显然,钟敬文的“大文学理论”还只是对一个民族内的整体性文学的社会分层的认识,尚缺乏对其历史源流及与其他民族互动关系的进一步阐释。 加拿大文艺理论家弗莱的文学理论也可视为一种“大文学理论”。一是他的文学理论具有文学人类学的视野与理论内涵,它是文化批评、社会批评和文学批评的有机融合。二是他的文学理论显示出了口传文化与书写文化连续性的文学史视域——这是目前绝大多数文学理论所缺乏的。三是他的文学理论蕴含着宇宙循环论的思想,这不仅反映在他的循环论文学史观上,还表现在他对神话、原型、仪式、程式、隐喻、象征等的解释方面。 弗莱的文学理论是以那些有关口传文化特征,以及口传文化与书写文化反差性研究为其思想基础的。他注意到了口传文化与书写文化的心理反差性问题,但他更关注口传文化与书写文化连续性的问题(“论弗莱”52—55)。弗莱从口传文化与书写文化连续性方面认为,文学创作的结构原理来自于口传时代的神话传统与隐喻,文学的个别形式与文学的普遍形式是同一的。简言之,文学创作都是神话。 弗莱关于口传文化与书写文化的反差性与连续性问题的论述,对于中国多民族国家比较文学研究来说,具有重要的理论启迪性和实践意义。彝族诗人罗庆春在分析彝族当代文学研究的弊端时就指出,研究者向来只关心彝族文学表现内容的时代性和形式方面的民族特色,而十分缺乏对彝族民间口头文学与作家书面文学的比较研究(118)。罗庆春指出的问题,不仅存在于当代彝族文学研究中,也存在于当代其他民族的文学研究中,它实际上是当代中国多民族国家文学研究中所存在的普遍性问题。因此,口传文化与书写文化的反差性与连续性应成为中国多民族国家比较文学研究必须考虑的历史视界。 弗莱的文学理论十分重视文化传统和文化传承的问题。在弗莱看来,神话是人类文明的主要传播力量,它赋予仪式以原型的意义,赋予神谕以原型的叙述。“原型批评”的方法就是把民间文艺学研究中使用的比较方法和故事形态学方法运用到包括作家书面文学在内的其他文学类型中去,并从中发现在文学传承中那些反复出现的典型的叙述程式、情节结构和神话意象等。弗莱对程式化创作的反复强调——这常常受到当代许多学者的诟病——实际上就显示出他对古代文化特征的精辟理解。重复性是一切古代文化的特征。正因如此,“只有理解重复性,才能真正懂得古代文明”(沈爱凤18)。弗莱的文学理论的重要原则就是从多样性与新颖性中发现“同一性”,又在“同一性”中发现多样性与新颖性。 不过为了保持文学理论的学科自主性,弗莱认为文学理论的观念框架、基本原理不能取自于其他学科,它不应成为其他学科或其他理论的附属物,又约束了他对文学理论的深入思考。这使得他的文学理论中本来已经彰显出来的两个重要思想——神话天文学思想和宗教学思想——并未得以充分地展开。从前者来看,他的循环论文学史观与西方的宇宙论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他并未对此做深入细致的阐述;从后者来看,他指出的文学总体释义批评中的文学的结构原理与神话和比较宗教学有着密切关联的思想——这又是绝大多数文学理论所缺乏的——也未得到清晰有力的解释。文学理论应该融合神话天文学和宗教思想,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理论问题,容我们后文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