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照是南朝刘宋时代的著名诗人,以个性鲜明、峻切急怨为特点。隋末大儒王通在《中说·事君篇》云:“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1](P79)王通从儒家理念出发,对于南朝的文人一概骂倒,认为鲍照、南朝江淹是古之狷者,其文急以怨。所谓“古之狷者”,即进取不成则怨愤不容的人物,如屈原一类人物。 从南朝开始,人们对鲍照的评价一直低于颜延之、谢灵运。现代学者对于鲍照诗文的研究,大多从作家生平与作品风格入手展开研究,近年来有的学者试图从人生遭际与悲剧角度去探讨,出现了一些有价值的论著。但是系统结合六朝时代的士人命运与人生哲学,再到文学创作层面去探讨的论著依然缺失,本文鉴于此而进行探讨。 一、鲍照诗赋中的“急以怨” 鲍照的“急以怨”,从文体角度来说,人们多从其诗作角度去理解,但是鲍照诗歌的主要成就为乐府诗与拟代体诗作,这类诗作不同于《古诗十九首》与阮籍等人的文人诗,模仿的痕迹较重,对于内心世界的抒发相对来说较为驽钝,如果要全面解读他的“急以怨”,则须更加关注他的赋作,因为正是这些赋作,将鲍照的内心世界与审美个性全面展现出来。正如《文心雕龙·诠赋》云:“《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2](P134)赋是诗的流变,通过体物写志,将作者内心的情志抒写出来。东汉以来的赋作,受到文人诗的影响,侧重文人内心情志的宣泄,较之乐府诗,更能见出文士内心的情志。从这个角度去看鲍照的“急以怨”,无疑会有更大的收获。 鲍照出身较为低微,并非南朝显贵家族。钟嵘评之曰:“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3](P47)。鲍照曾经去谒见临川王刘义庆,有人劝告他位卑不宜干谒王侯,但鲍照大胆奏诗,得到刘义庆的赏识,后来又为临海王参军。其“急以怨”的性格,是他一生不断抗争的彰显,同时也遮蔽了他的智慧,妨害了他客观冷静地观察世道,在频繁的政治斗争中没有及时引退,终于罹祸而亡。 从审美原理来说,任何崇高及悲剧的诞生,都是主体与客体冲突的产物。这种冲突的范围包括很广,从宇宙人生到命运事件都包括在内。冲突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既有剧烈的方式,也有无声的遭际。在鲍照的作品中,我们也清晰地看到这种悲剧冲突的多样化,以及主体的反应与评价,形成特殊的悲剧美感。鲍照赋作的悲剧感,可以归纳为这样几种: (一)巨大的社会悲剧事件引起的悲剧感 鲍照的代表作为《芜城赋》。芜城指的是广陵城,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长江北岸重要都市和军事重镇,历经战乱。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举戈南侵,广陵被焚。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年)竟陵王刘诞据广陵叛变,孝武帝派兵讨平。十年之间,广陵两遭兵祸,繁华都市变成一座荒城。大明三、四年间,刘诞之乱平定后不久,鲍照来到广陵,面对荒芜不堪的城市,感慨万千,写下了《芜城赋》。赋中采用对比的手法写道:“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琁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沈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4](P13)鲁迅曾经指出: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赋中描写的这些生活方式,未尝不是寒门出身的鲍照心仪的人生目标。而鲍照在痛惜繁华凋落、人生无常的同时,也难免陷入深深的痛楚与思考之中: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迳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5](P13-14) 诗人作为审美主体,对于人世间的悲剧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思索与结论,有的是用虚无的观念来解释,有的是用道德历史主义来批判和凭吊,有的则是痛惋不已。而鲍照则显然不属于上述这几种态度,他采用的是一种间性思维,介于这诸种立场和态度之间。首先,他对于广陵城的今昔命运是痛楚与悲叹的。清代许梿《六朝文絜》卷一评论:“从盛时极力说入,总为‘芜’字张本,如此方有势有力。”[6](P2)可见,“芜”字千言万语,言不尽意。然而,此赋又不是简单的“芜”字所能概括的,而是在痛悼中蕴含有无尽的沉思。对于这种命运结果与人物遭际,鲍照既认为有其盛极而衰的必然性,同时又由衷地表示同情。最后发出浩叹:“天道如何,吞恨者多!”这八个字意味无穷,喟然深叹,天道如何,意为天道难以情测,令人叹扼,老子尝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7](P22)。意谓天道冷漠无情,有其必然性。这是哲学家语,但是文学家的吟咏却不能无情,因此,对于天道与命运是往往会发出诘问的,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慨叹:“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8](P2482)。鲍照咏叹“天道如何,吞恨者多”,也是对于天道的诘问与不平。他不甘心接受天道与命运的安排,这正如他对于自己命运多舛始终不平一样,所以吞恨终生,“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则是对于芜城事件的永远不解与郁闷。这也许是此赋的“文已尽而意有余”的地方。后人对此评论,也往往专注于此。林纾《古文辞类纂选评》卷十评道:“文不敢斥言世祖之夷戮无辜,亦不言竟陵之肇乱,入手言广陵形胜及其繁盛,后乃写其凋敝衰飒之形,俯仰苍茫,满目悲凉之状,溢于纸上,真足以惊心动魄矣!”[9](P486)鲍照此赋表现出来的悲剧性超越其他赋作的独特魅力,也是鲍照“急以怨”的个性在赋作上的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