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也牧是一个50年代的故事,但是它被拉到了80年代的舞台上。80年代对萧也牧事件的“再认定”,是新时期文学逻辑对50年代文学逻辑之反冲的历史结果。然而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一书中提醒我们说:“所谓史德,乃是对过去毫不偏私,善恶褒贬,务求公正。”仅有史德还不够,要忠实地去寻找材料,对之进行反复比较考证。因此,“忠实的史家对于过去事实,十之八九应取存疑的态度”。比如有些人在历史上“做了很多事业,是功是罪,后人,自有种种不同的批评。我们史家不必问他的功罪,只须把他活动的经历、设施的实况,很详细而具体地记载下来,便已是尽了我们的责任。譬如王安石变法,同时许多人都攻他的新法要不得,我们不必问谁是谁非,但把新法的内容,和行新法以后的影响,并把王安石用意的诚挚和用人的茫味,一一翔实地叙述,读者自然能明白王安石和新法的好坏,不致附和别人的批评。”① 就我目前掌握的材料,萧也牧的真正死因还难做实。家属及其朋友一方和当事人一方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下,但双方都拿不出无法推翻的铁证。所以,写这篇文章我想采取并列叙述、小心求证的方法,尽量恢复历史的原貌,暂时做一个阶段性的探考工作。至于以后有人再做此项研究,也可按这个路径再找材料。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萧也牧之死”肯定是一个悲剧。假如从小历史的角度看,“死因材料;仍有继续开采挖掘的必要。因为凡历史研究,一定得有孜孜以求、不肯放弃的精神。为把材料脉络梳理清楚,本文拟分“萧也牧之死”“关于萧也牧死因的争辩”和“历史纵深视野的再探寻”三部分,力求叙述上相对清楚完整。 一、萧也牧之死 萧也牧的死亡,与1969年下放农场有一定的关系。 1969年4月15日,团中央系统的1500余名干部和工勤人员在天安门广场做了下放前的誓师大会。随后队伍挥着红旗直奔火车站,包乘9节火车硬座,历经10余小时到达河南信阳,又分乘40余辆解放牌卡车,从信阳到潢川,最终到达黄湖农场,安家落户。萧也牧作为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一名普通编辑,也被裹挟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之中。 黄湖农场位于潢川、淮滨、固始三县交界处,淮河支流白露河、春河在此交汇,属于淮泛区,常年受到水灾的威胁。但是这里“地点大”,土地近2万亩。而且,20世纪50年代就已经建起一个国营农场,“便于管理”。于是,在1968年,本着“干部要到基层扎根,不是短期锻炼,子孙后代都可能在那里待下去”②的思想,王道义、路景(一说金)栋③、辛克高(时为团中央办公厅处长)、武如春(时为团中央机关群众代表)以及张立顺④一干人等对此地做了考察,比较满意。得到团中央批复后,干校最终在黑龙江、安徽和河南三地多点的选择中定址黄湖。 为了迎接“大部队”的到来,团中央在3月17日派遣一支先遣队到黄湖农场提前做准备。但是农场现有的基础设施只有农工留下的一批简陋住房,而且多为土坯茅草屋,住宿条件简陋,显然无法满足下放干部的需求。初到黄湖的第一个夜晚,出版社数十名“牛鬼蛇神”挤在一个里外三大间的简陋房子里。在其中的一个里间,六张单人床从南到北拼成了一个通铺,萧也牧和陪他同来的三子吴家刚与中青社的同事顾均正、张羽、覃必陶、唐锡光、陈斯庸、王康等人挤在一起。⑤后来,随着基建的展开以及对“牛鬼蛇神”历史问题调查的落实,许多人的住房条件得到了改善,有的还因为家属的迁入分到了单独的住房。萧也牧却没有这么幸运,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他一直与“右派”“叛徒”等有问题的“牛鬼蛇神”住在驻地最北边的“受审人员室”里,在东面贴墙的一张床上孤独地死去。 从干校建校初期大大小小的干部会议的议题来看,相对政治运动而言,生活问题,包括房子、伙食、基建、农牧业以及卫生医疗等,是摆在干校领导层面前更为切实的问题,政治氛围较为宽松。在团中央进驻五七干校的当天,军代表张立顺对干校工作提出了一些指导性的意见,大意是:“已掌握材料的,进行认真分析,区别对待,目前一般不做外调。敌我矛盾的,按照扩大教育面的精神,可以不给处分的就不给处分,可以不戴帽子的就不戴帽子。”⑥面对崭新的生活环境,萧也牧在一种除旧布新、从头做起的气氛里,重又抖擞起了精神。在不久后的劳动分工中,萧也牧因为年纪较大,身体不好,被分到了以老弱妇幼为主的牛组,当起了牛倌。这段时间,萧也牧“对自己当时的处境,相当满意,整天笑嘻嘻的,见面时常说几句俏皮话”⑦。他甚至还乐观地对重回北京抱有期待,“希望自己在劳动改造中表现得好一些,尽快结束这一段苦难生涯……干活固然外行,那股劲头还是很感人的”⑧。 当然,放牛工作的轻松也是相对菜组、大田组而言。1969年11月,与他同在牛组的叶至善在一封家书中,向叶圣陶介绍了放牛的工作安排,这个十人小组“每天五时一刻起床,顾不得洗脸,第一件事就是把牛牵出牛棚,免得它们在棚里多拉粪。晚上九点半给牛把了屎尿,一条条牵进棚去,然后洗脸洗手洗脚上床,大概已经十点半了。真是睁开眼就是牛,待牛睡了我再睡。我们现在又增添了牛,水牛有了十四条,黄牛有了六条,加上一条毛驴,一共二十一条……”⑨而且,干别的活,总有个间歇期,能够得到休整。类似于放牛这种“服务性行业”却没完没了,即使已经在床上睡下,一听见外面有牛走动的声音,也得起来看看情况。因而,即使对于放牛的工作,萧也牧也是在勉力维持,后来因为他放的牛吃不饱而挨了连队的批评,受过一次“常规”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