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51年陈涌在《人民日报》的《人民文艺》副刊上将萧也牧的文学趣味定义为“小资产阶级趣味”开始,伴随着对《武训传》的批判,《我们夫妇之间》的文学意义受到批判和质疑。此后,《我们夫妇之间》在文学史上被视作“十七年文学”批判的开始①。丁玲等人将《我们夫妇之间》视为新中国成立之后违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确定的文艺道路和工农兵方向,把夫妇之间的矛盾解读为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的矛盾,从此,这篇小说的意义就被紧紧地框定在“文学/政治”当中②。丁玲以延安“整风运动”过来人的政治思维对这篇小说做出解读,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彼时意识形态的建构过程,萧也牧本人从未说过写这篇小说是为了表现工农兵与知识分子关系。时隔半个多世纪,当我们跳出“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的思维框架,重新阅读萧也牧的这篇小说,其文学价值、历史价值和在革命内部反思革命问题的多重意义也因此彰显出来。 首先,《我们夫妇之间》创作与发表时的历史及环境就极为特殊。这部作品初版于《人民文学》1950第1卷第3期,文末处标明“1949年秋天,初稿于北京。重改于天津海河之滨。”小说中出现了真实存在的北京地名,是呈现“新都”北京的重要作品。小说里有大量描写集中在城市空间上,并且,夫妇之间的矛盾与冲突都在城市空间中发生——有趣的是,二者同为革命干部,但对怎样看待、管理城市空间有着不同的看法。在夫妇的争吵中,似乎“城市空间”与“左翼革命”这组矛盾又一次出现了。但当我们紧扣建国初期的北京这个时空点,重新解读《我们夫妇之间》中的城市空间,会发现矛盾并非如此简单,小说里随处可见的空间叙事包容了新中国成立初期复杂的政治话语。③ 一、萧也牧:新中国北京城的“发现者” 1928年6月21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第一五四次会议决议,北京改名为北平,北平、天津为特别市。④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1949年9月27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决议,“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都定于北平,自即日起改名北平为北京”⑤。1949年9月,北京这座城在政治上获得新生。“十七年”文学中对北京城市空间的细部描写少之又少,现在重新阅读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这部小说中出现了一些真实存在的地方,这些描写表面上并不具备“时间开始了”式的政治抒情意义,但宣告着这就是新的北京。 由于在中国语境中定义“城市文学”这一概念比较复杂⑥,我们不能贸然说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是当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城市小说⑦。但可以确定的是,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是当代文学史上第一个呈现出北京这座新城的具体空间的小说作品。这与萧也牧本人的敏锐感觉、得天独厚的工作经历以及他的现实主义文学观有关。 “萧也牧”是吴小武的笔名,他1918年出生于浙江吴兴(今湖州),原名吴承淦,父亲曾是湖州两大绸缎店之一同裕绸缎店的老板,高中毕业后入杭州电业学校学习,毕业后到上海浦东洋泾镇益中瓷电机制造厂当装配工人。抗日战争爆发后吴兴沦陷,他自己改名为“小武”以明志向,和几个进步青年一起参加革命工作,在南昌、长沙、临汾、五台山的农村与地方武装一起战斗,期间做过《救国报》《前卫报》编辑,“铁血剧社”演员,宣传队干事。1943年在晋察冀总工会《工人报》任记者时下基层采访,与军工厂派到抗联学习的劳模李威结识,1946年两人结婚,婚后关系一直不错。⑧ 1949年1月天津和北平先后解放,萧也牧随即进城,在团中央宣传部教材科任科长。此时他工资比较高,稿费多,花钱大手大脚,经常约朋友下馆子吃饭⑨,他对新中国成立初高级机关干部的工作和生活情况非常清楚。“三反”运动结束后,萧也牧受到降级处理⑩,被调往中国青年出版社任文学编辑室副主任(11)分管传记文学组。“《我们夫妇之间》《海河边上》得到广泛好评之后,他一夜之间就可写六七千字,就其产量而言,在活跃于文坛的一批知名作家中,他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他不是专业作家,在繁忙的《中国青年》编辑工作之余,一年之中,写出了17万字的新作。”(12)萧也牧对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和地理空间有着非常好的新闻感觉。他对“土改”与农村工作十分熟悉,作品都是真正贴近农民的耕种劳动和日常生活的,《齐村人物志》系列和《秋葵》《货郎》《我和老何》等故事生动活泼地展现了“农民”群体中每个人的不同性格及命运。 萧也牧的小说之所以很受欢迎又极具历史价值主要有三点原因:第一,他观察人物和展开小说叙述时视角是平视的;第二,他的语言生动鲜活,有很大的感染力;第三,他善于以文学的方式改编真实的故事,对历史细节有较多记录(13)。这三点具体来说,他刻画先进人物形象时,往往带着自我反省的意味;当先进人物与普罗大众产生矛盾时,他首先让先进人物反躬自问,不断寻找贴近大众人民的表达方式。与此同时,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也让萧也牧意识到,农民群体本身具有其历史局限性和常人皆可能有的缺点。萧也牧的这些经历,在他的文学语言上留下很深的痕迹,他对农民话语的熟悉与运用不亚于赵树理,乡间地头的语言与书面化的叙述语言结合后,萧也牧的小说语言既平易舒缓又富有口语讲诉的感觉。“凡和萧也牧有过接触的人,都知道他会讲故事,也喜欢听他讲故事。”萧也牧讲故事的技巧是将“真事假说”,很多故事“在真实的基础上也有些虚构部分,可基本上也是现实当中存在的”(14)。萧也牧曾坦然他习惯于写真人真事:“所写的作品大半是真人真事,略加取舍,很少加工。”(15)萧也牧的妻子李威也证实,《我们夫妇之间》的情节是真实存在的(16),“小说中的李克虽不是写他自己,但确实有不少生活素材是取自我俩共同的经历”(17)。这些是他的小说在众多进城工农兵读者和解放区干部间获得好评的重要原因,然而这也是被人背后臧否的一个主要由头。(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