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17)02-0101-08 《上海的早晨》作为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创造了独特的“早晨”形象。一方面,小说内在于左翼文学共享的历史时间视野中,以新中国成立为标志性分野,将现代中国历史表述为黑暗的夜晚与光明的早晨的对照,体现出左翼文艺为现代中国革命建构历史合法性、为社会主义建设确认现实正当性的整体诉求;但另一方面,小说区别于大量左翼文学将黑暗与光明进行截然区分的概念化处理,作家作为统战干部,他在工作实践中的问题意识与饱满的生活经验忠实地进入小说,使得小说所创造的“早晨”形象,不是概念中光明新世界弥赛亚式的降临,而是一个在现实历史进程中逐渐到来的“早晨”。这个“早晨”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弥足珍贵,它再现了光明逐渐到来、黑暗逐渐退散的动态历史过程,记载了从暗夜中乍见光明的人们最初的不适与艰难,在留下中国社会主义实践中复杂甚至艰难的经验和记忆的同时,更试图打开更广泛、更有包容力的未来想象。这个独特的“早晨”,其意义不仅指向当代文学,同时也指向对现代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实践的认识和反思,内在于现代中国所创造的独特经验和所面临的独特困境中。 遗憾的是,在“文革”前的文学视野中,小说的这种独特性往往淹没在“两条路线斗争”或“典型阶级人物塑造”①的普泛讨论中。“文革”期间对小说的批判,反而极为吊诡地揭示出小说的独特性,如工人阶级代表显得比较落后、资本家居然也有“早晨”②等,只是在当时的政治文化氛围中,这一独特性背后的复杂性被简单地放置于“反动毒草”的判决中,没有深入讨论的可能性。到了新时期,小说与其他同时期的小说一样,政治上获得平反之后,很快在80年代整体性的知识转型中,被接踵而至的新文学匆匆抛在身后、束之高阁。近年来,伴随着对20世纪中国道路、中国革命与社会主义经验的重新发现和讨论,小说也和其他左翼小说一样,获得了重新讨论的空间。当下,在对《上海的早晨》的重新解读中,比较集中且有深度的成果,是对包括更早的《子夜》等左翼都市小说中上海空间形象的再阐释,以及揭示出小说保留了大量充满物质色彩的日常生活经验,由此进入对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继续革命,抵制物欲”与现代性本身所内蕴的物质性、消费性矛盾的探讨③。但是,小说关于“早晨”这一经典左翼文学时间形象上的独特性,以及这一独特性背后现代中国革命内部的经验与困境,仍然没有得到充分的关注。 因此,本文以这一独特的“早晨”形象为切入点,重新解读《上海的早晨》,并由此进入到对20世纪现代中国历史的再思考中。 一、光明与黑暗交织搏斗的动态历史再现 现代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在一条前进的现代时间轴线上,将中国历史理解为一个完整的、有明确方向的发展过程。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纲领把这一过程具体表述为: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为开端,经历旧民主主义革命向新民主主义革命、进而向社会主义革命、直至共产主义革命的发展。④ 呼应着这样的历史概念,左翼文艺普遍以中国共产党政权(包括40年代的陕甘宁边区政权,也包括1949年以后的全国政权)的建立作为分界线,建构了现代历史黑暗的夜晚与光明的白天瞬间交替、鲜明对照的历史时间隐喻。例如,茅盾描写旧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命运的小说,就以《子夜》命名,象征着小说所呈现的历史时间是被否定的、黑暗的,这一历史时间中的一切人都看不到光明:封建地主固然被历史抛在身后,民族资产阶级也外强中干,一番挣扎之后还是归于失败,预示着光明可能性的无产阶级,在小说中也面目模糊。延安时期的民族歌剧《白毛女》,开创了“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时代主题。歌剧开始于穷人卖儿鬻女、无力躲债的风雪年夜,终结于喜儿解放、群众合唱《太阳出来了》的光明早晨,以八路军的到来为时间分界线,创造出黑夜与光明鲜明对照的艺术效果。后来的左翼文艺,基本延续这一经典模式,建构了旧社会即黑夜,新中国即天亮的经典历史时间隐喻。新中国成立后,大量的诗歌、小说、散文,都在歌颂早晨、太阳、光明这些意象,胡风的长诗直接以《时间开始了》为题,代表了左翼文艺的这一主流历史时间叙事。 从题目就能看出,《上海的早晨》首先内在于左翼文艺从黑夜到早晨的主流时间叙事中,作者同样要通过小说讲述一个光明的共和国早晨故事。但是,小说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历史在作者的时间视野中,不是一个转瞬完成的凝固时刻,而是一个延续的、发展的动态过程。因此,小说中的“早晨”,不是一个黑暗瞬间消散、光明立刻胜利的时点,而是光明与黑暗交织、搏斗的动态历史过程。 这一时间视野首先决定了小说没有像此前的《白毛女》或同时代的《红旗谱》那样,通过反动阶级被消灭(其代表人物在肉体上被审判甚至被处决)来宣布黑暗时代彻底终结。在《上海的早晨》中,新中国的成立意味着汤阿英这些劳动者的解放,但不意味着对立势力的同时消亡。以徐义德为核心,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新中国资本家”形象。这些在意识形态上对立于“社会主义”的资本家中,虽然有特别罪大恶极的如朱延年,最终也被镇压,但更多人则在新社会中继续存在——这种存在不仅仅是作为个体免于被清除的命运,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民族资产阶级”,在其生活方式、政治力量、经济基础、意识形态等全方面得以保留,同时还获得了很大的生活和社会活动空间。从生活上说,他们继续保有比较优越的物质生活,住洋房、开汽车、办舞会、吃西餐等充满“旧时代”色彩的活动仍然是他们进入新中国的主要生活内容。从政治上说,他们并没有被新时代排斥在外,而是活跃在政协、民盟、民建等重要权力空间中。从经济上说,他们依旧保有自己的工厂,虽然政府对剥削程度进行了一定限制,但他们仍然可以继续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和商业活动并从中获利。从意识形态上说,他们通过或官方或自发的组织,“和无产阶级政权进行合法斗争”,而且在逐利本质的驱使下,在新社会继续投机倒把、偷税漏税,用尽手段压榨工人,甚至贿赂干部。小说客观地呈现了在“三反五反”中,即使对新政权持积极拥护态度的“进步资本家”如马慕韩、宋其文都存在着程度不同的“五毒行为”。更重要的,马慕韩在各种改造运动中都走在前面,成为颇有影响的人物,平时在家还积极研究马克思理论和毛泽东著作。但配合政府也好,提升理论也罢,都不是为了真的认同社会主义,而是为了在新社会中继续保持自己的地位和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