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标题中的“人间”一词,是指周作人在用中文论述说明时曾使用过的双音节汉语词。一般而言,将中国作家在其中文作品中所使用的“人间”一词,视为一个汉语词汇来理解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笔者在日语论题中使用“人间”二字时,并未采用表示引用或强调的日式括弧(「」),而是直接按中文习惯使用了双引号(“”)来加以提示,也正是基于此种考虑。话虽如此,不过正如鲁迅《人间的历史》这一标题所示,①对于某些既有留日经历、又曾直接使用日语来撰写过文章的作家而言,借用日语中由两个汉字构成的“人间”一语来表达近似“人”之意涵的情况,事实上已是屡见不鲜。加之在众多具有留日经验的作家中,周作人本身又曾在日语与日本文化中受过特别的浸润与熏陶。②因此,在其文章中出现从日语借用而来的“人间”一词也完全顺理成章。当然,我们也不可以一概全,认为凡是中国作家笔下出现“人间”一词就皆是从日语借用而来,更何况周作人亦具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素养,故而这种推论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正如下文也将有所论及,事实上我们讨论周作人中文文章中的“人间”一词究竟是否源自日语的借用这一论题本身,或许并非就是一个准确而有效的问题。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日语中的“人间”一词原本就在历史演变中兼具了跨越中日语际的两义性。本文试图在将此两义性纳入考察视野的基础上,尽可能对周作人文学世界中“人间”用语的使用这一问题进行细致的梳理与探讨。 二、周氏兄弟绝交信中的“人间” 周作人写有一封正式向兄长鲁迅宣告绝交的书信。在这封绝交信中,事实上就存在着十分典型的作为日语词汇“にん(人)げん(间)”的用典式借用,也就是书信开头之处所写的“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这一句。饭仓照平较早地将这封信翻译成日语并予以介绍,他在《人类的知性遗产69 鲁迅》(讲谈社,1980年)一书中将这一句译为“みんなかわいそうな人間なのです”。他将周作人原文中的“人间”视作日语词汇的借用来理解,如此一来前后文则能语义贯通。作为日语的译文,此种译法毫无问题。 2009年《周作人散文全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基本能集中展现周作人散文全貌且具有划时期意义的全集。这部网罗了诸多周作人在自编文集中未能收录之逸文的编年体全集,可谓是一部整体上错漏甚少且较为精良的版本。从编选体例而言,该全集原则上不收录周作人未公开发表的日记和私人书信,但唯独将这份绝交信以《与鲁迅书》为题予以特别收录。而在此全集版中,该绝交信的以上对应字句竟然变为了“大家都在可怜的人间”。此处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全集本将“是”改为“在”这一细微的变化。如此校订无疑是将原文的“人间”一词理解为表达一种空间意义的汉语词汇(如:人世间),而否定了这个词乃是源自日语词“にん(人)げん(间)”的借用。正是基于此种判断,编选者才会认为如不作修订则原文文意不通,故而将“在”视作“是”的讹误而进行了校订。然而,如果和原版手稿影印件相比照的话就可发现,③此处使用的明显并非“在”而为“是”字无疑。也就是说,周作人在写此信时,在汉语的叙述说明中的的确确夹杂使用了日语中的“にん(人)げん(间)”一词。当然,这也是仅限于在给精通日语的兄长所写私信中使用的一个特例,并不能与一般情况下他在汉语表达中借用日语词汇“にん(人)げん(间)”的情况相提并论。加之该信整体上是由中文写就,故而将以上情形中的“人间”一词判定为文章局部夹杂了个别日语词的使用应该不存在争议之处。 若将此绝交信中的“人间”作为汉语词来理解的话,则显然文意不通,由此反而能够清晰地判别此处应来自日语词“人间”之借用。尽管如此,诸如此类的用例,事实上在周作人的文章中又少得让人出乎意料。如果其他文章中也有与以上用例相类似的特点,比如以“人”为主语且以“是……的人间”的句式来行文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其中的“人间”一词来自日语。不过,诸如此类的句式,笔者管见所及并无它例。 然而,不以句式为依据,而是根据前后文脉能推断出可能是借用自日语词“人间”的用例是存在的。此种个例的使用情况,多是站在进化论的认识立场之上,用“人间”一词来指代作为动物物种之一的“人”。进一步来说,亦即指代铭刻了进化论色彩的“人”之主体。一部分学者也曾怀疑绝交信中“人间”一词的使用与奸淫、性欲等语境密切相关,④这种推想或许就与以上从进化论意义来理解“人间”一词有着相通之处。而此种情况下,我们不能仅仅只是笼统地说这一用法来自日语,而应该特别指出是从生物学层面的人类观成立之后有所发展的日语借用而来。 三、带有进化论之烙印的“人间” 判断周作人将“人间”一词用于指代作为生物学主体之“人”的情况,大致可举出如下用列,其中“人间”二字下的下划线为笔者所加: 荷风只认定人间确有兽性,要写人生,自不能不写这黑暗。(《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1918年) 据“精神分析”的学说,人间的精神活动无不以(广义的)性欲为中心,即在婴孩时代,也有他的性的生活。(《沉沦》,1922年) 在人间也有许多野蛮(或者还是禽兽)时代的习性留存着,本是已经无用或反而有害的东西了。(《狗抓地毯》,1924年) 如将这些用例中的“人间”一词作为“人间社会”之意来理解,其实也并非完全解释不通。然而,因为以上各例从整体而言都体现出一种以“人”之动物性为前提的人性论,如将这些句子中的“人间”理解为表示时空场所之意,则稍显辞不达意。以上场合中的禽兽或野兽则大多被视为“人间”之对立性的存在。即便不用于表示预设“人”之对立面存在兽性,而用于表示某种精神性的事物或者言说“人”是一种主体的场合,诸如“人间性”、“人间的理性”、“人间的自觉”之类的用语中所使用的“人间”一词,也可理解为具有与“人”或“人类”基本相同的意义。而这类情况也多可视为来自日语的借用,此用法还可见于以下用例: 据俄国都盖涅夫在《吉诃德与汉列忒》一篇论文里说,这两大名著的人物实足以包举永久的二元的人间性,为一切文化思想的本源。(《魔侠传》,19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