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4月,《人间世》创刊号登出周作人的“五秩自寿诗”并巨幅照片,很快,便引来了上海左翼作家的声讨。自4月14日“埜容”刊于《申报·自由谈》的《人间何世》始,周作人自称“被一班维新的朋友从年头直骂到年尾”。①无论存在着何种程度的误读,周作人此时已被视作“论语派”的领袖,如果说“性灵”是其首要的罪名,诗中的“谈鬼”可算作确凿的罪证。 作为批判文章之一,胡风的《过去的幽灵》将问题一直追溯到五四时期爱罗先珂的一次讲座:“在你们(当时的中国青年们)里面还住着不少的‘过去的幽灵’,时时会跑了出来,鼓动你们照他们的意思做事。”在胡风看来,周作人,这昔日爱罗先珂讲座的翻译者,新文学的先驱,此刻转而以“街头终日听谈鬼”为事业,是令人“哑然”的。②尽管猜测也许“谈鬼云者,不过是对于鬼蜮人间的讽刺”,胡风依然对“寄沉痛于悠闲”的可能性表示怀疑。 尽管相比于其他左翼作家,胡风对周作人的描述更少漫画化,但倘细读周作人这一时期的文章,便会发现,将“鬼”视为无所确指的“鬼蜮人间”,仍不能说是周作人的本义。《谈鬼论》云:“或者怀疑我骂韩愈是考古,说鬼是消闲,这也未始不是一种看法,但不瞒老兄说,这实在只是一点师爷笔法绅士态度,原来是与对了和尚骂秃驴没有多大的不同,盖我觉得现代新人物里不免有易卜生的‘群鬼’,而读经卫道的朋友差不多就是韩文公的伙计也。”这样看来,“听谈鬼”似乎是有意对着胡风们而说的话,“街头”则有近于所谓“十字街头”。那么,如其有“鬼”,指的不仅是同为左翼文学家批判的社会,同时正是批判这现代社会的左翼文学家自身中的“过去的幽灵”。 确实,“街头终日听谈鬼”一句可以视作这一时期周作人文学活动的概括,“谈鬼”既指向一批以民俗学为主题的散文写作,同时,在“谈鬼”背后,尚有一套完整、清晰的历史想象,正是在此种历史观中,“谈鬼”才得以成为周作人批判30年代新文坛、进而继续其思想革命的实践形态。 一、“恐怖”的美术化:哈里孙的神话学与周作人的历史观 1936年6月写给《宇宙风》的《北平的好坏》,至少有一半是针对上海,与此相对,周作人嘉奖北平为“大方”: 大方,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里边包含着宽容与自由。我觉得世间最可怕的是狭隘,一切的干涉与迫害就都从这里出来的。中国人的宿疾是外强中干,表面要摆架子,内心却无自信,随时怀着恐怖,看见别人一言一动,便疑心是在骂他或是要危害他,说是度量窄排斥异己,其实是精神不健全的缘故。③ 相比于“鬼”,此处探讨文坛论战者的“恐怖”状态,却已超出了单纯的论战修辞,不仅意在蔑称论敌为“文明的野蛮”,更在于进一步阐明“故鬼重来”背后的历史动力机制。在此,“恐怖”有着严格的神话学的意义。 在影响过周作人的神话学学者中,哈里孙是较少被注意到的一位。他1934年所作的《希腊神话一》是专门介绍哈里孙的一篇,在此我们得知周作人最早阅读哈里孙的著作是在民国二年。至晚在1916年的《〈须华勃拟曲五章〉引言》中,《古代仪式与艺术》一书已被提及,④而更为我们熟悉的当是《希腊神话一》中的这段话:“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这是我们对于希腊神话作者的最大的负债。”⑤ 尽管在《希腊神话一》中,周作人对哈里孙在《古代仪式与艺术》“末尾大讲些文学理论”略表微词,认为“仿佛有点儿鹘突”,但事实上每当在正式场合讲解文学原理时,他所持的文学起源论皆与哈里孙无异。关于艺术形成的历史,《古代仪式与艺术》第七章中有简明的总结:“在仪式中,就已经出现了与实际功利目的的疏离……原初的激情舞蹈……由最初浑然一体的舞队逐渐分化为作为旁观者的观众和作为被观看者的演员两部分,舞蹈作为一个供人观赏的景观,不仅与现实生活分离开来,而且也与仪式分离开来,这样一种景观,不再有什么外在的目的,它自身就是目的。”与《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艺术起源论对照,可以清晰地看到两者的对应关系。 在艺术逐渐脱离宗教仪式的过程中,哈里孙认为古希腊有其独特之处,并称之为“我们对希腊罗马的债务”,周作人所译的《论山母》便是为阐明这个问题而作。《论山母》借“山母”戈耳贡(按,其一即被珀修斯斩首的蛇发的美杜莎)头颅形象的变迁,讨论了希腊神话中神人同形化的倾向。⑥所谓“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指希腊神话的形成过程中,往往看得到戈耳贡这样从怪物向人形转化的痕迹。在此,仪式所用的驱鬼的恐怖丑恶的面具,被“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改造成了“一个可爱的含愁的女人的面貌”,这美术化被哈里孙认为是古希腊最特别的地方。在她看来,原始巫术总起源于“生命之保存与发展”,⑦无论是在趋避疾病灾难的意义上,或因祈求而将土地、生殖视为“禁忌”的意义上——“鬼魂精灵与自然神,祖先崇拜,家族宗教,部落宗教……魔术,祓除,祈祷,祭献”,⑧种种巫术形态之中,恐怖都是必不可少的元素。即使在原始巫术本身已经蜕化之后,这些元素仍然会被作为“人类宗教的原质”保留下来。在这些方面,希腊与其他民族并无不同,但在巫术向着更晚近的神话演进的过程中,戈耳贡这类恐怖的象征物,逐渐转化成了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