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儗播布美术意见书》与太田善男《文学概论》之比较 鲁迅的《儗播布美术意见书》发表于1913年2月的《教育部编纂处月刊》,是鲁迅在漫长的“沉默期”(1909年8月-1918年4月)中唯一专论艺术的文章,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对照鲁迅1907年创作的《摩罗诗力说》中的相关段落可以发现,无论是对“美术”这一重要概念的用法,还是对“美术”的看法,二者之间都有着明显的一致性。也就是说,自留日后期至任职教育部,在至少长达6年的时间中,鲁迅的艺术观基本上未发生改变。有研究者指出,《摩罗诗力说》中关于“美术”功用的论述可能受到了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的“启发”,二者“不仅论点相近,论述过程也颇有近似处”①。然而,关于《儗播布美术意见书》的材源则迄今未为人所注意。 《儗播布美术意见书》共四节,其中前两节的内容基本参考了日本学者太田善男《文学概论》的第一章《艺术是什么》(藝術とは何ぞゃ),兹就二者主要观点比较如下:《儗播布美术意见书》的第一节《何为美术》首先介绍了“美术”一词的来源及艺术的源头——希腊先民为祈祷、拜祀等而制作的精巧的物品,均为太田著作所有。尤其是“美术为词……译自英之爱忒(art or fine art)”以及后面提到的希腊敬奉的“九神”等语②,甚至连英文也与太田著作一致,足以证明鲁迅参考了太田的著作。“美术为词,中国古所不道”,其中“中国古所不道”系鲁迅所加,不过太田的著作也交代了日语中“艺术”作为新词出现的事实,“艺术是什么?这个词语被我们开始使用不是很久以前的事”③。其次鲁迅谈到了艺术的三要素,“一曰天物,二曰思理,三曰美化”。在太田的著作中,艺术也有三个制约要素:自然、理想化和美的制作。二者之间明显具有一一对应关系,只是鲁迅使用自己的词汇表达了相近的内容。以“天物”、“美化”分别指“自然”和“美的制作”容易理解,“思理”一词则在鲁迅的早期文章中频频被使用,《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和《破恶声论》中都出现过,甚至于鲁迅1912年所作的《〈越铎〉出世辞》中也有“渐专实利而轻思理”④之语。“思理”一词是鲁迅由古籍中借来,例如刘勰《文心雕龙》的《神思》篇就有“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⑤之语。“思理”在刘勰那里指文章的构思,鲁迅则更宽泛地用其指代“思想”或“精神”,尽管与太田善男的用语“理想化”有一定距离,但就艺术作品之中必须要融入创作者的思想而言,也算准确把握了太田善男的意旨。 《儗播布美术意见书》的第二节《美术之类别》在第一节所谈的艺术三要素的基础上,重申了艺术的界定,“美术云者,即用思理以美化天物之谓”。这也与太田善男所说的“艺术是用想像力把自然理想化”基本一致。随后鲁迅列举了艺术的类别以及几种艺术分类方法,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到法国的巴托(Charles Batteux)和德国的黑格尔,都采纳了太田著作中的说法。不过,鲁迅没有完全采用太田的材料,略去了太田所介绍的德国哲学家哈特曼(Eduard Von Hartmann)的艺术分类法,而代之以英国人珂尔文的分类方法,可能是鲁迅觉得哈特曼的分类方法过于烦琐的缘故。高利克发现,鲁迅所借鉴的珂尔文的“美术”分类法,来自于珂尔文为1879年第9版大英百科全书所撰写的《美术》一文,鲁迅更大可能是使用了该百科全书1910年第11版中“略有修订的文本或其译文”⑥。珂尔文的分类法并未被太田善男提及,他的《美术》一文也不在《文学概论》所列的参考书中。因此,鲁迅在撰写《儗播布美术意见书》时应该是综合了两者的内容。《儗播布美术意见书》的第三节《美术之目的与致用》关于艺术目的的内容也采用了太田著作中的材料,指出了对于艺术目的的看法很多,它们在“与人享乐”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主要分歧在于艺术的“利用有无”方面。鲁迅介绍了“主美者”和“主用者”在这一问题上的不同看法:“主美者以为美术目的,即在美术,其于他事,更无关系”;“然主用者则以为美术必有利于世,傥其不尔,即不足存”。这两类观点也出现在太田的著作中,太田善男分别以“唯美派”和“实用派”命名之。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艺术的目的这一核心问题上,鲁迅与太田善男分道扬镳。鲁迅赞同“主美者”即唯美派的看法,“诚言目的,此其正解”。而太田善男则认为“唯美派”和“实用派”都是“走极端”,“没有理由在二者中必取其一”,他还特别举艺术中的“建筑”门类具有实用功能为例,反驳了唯美派的艺术目的论。鲁迅自然是明白太田的立场,但是他却置太田的告诫与反驳于不顾,明显倾向于唯美派的看法。这反映了鲁迅作为接受者的主体性,也表明“主美”是鲁迅早期对于艺术的一个相当根深蒂固的看法。 整体上看,鲁迅与太田善男的最重要分歧就在于艺术“主美”与否上。比如,对于希腊先民制作的物品,鲁迅认为,以当今的标准来看并不能算作“美术”,“顾在今兹,则词中函有美丽之意,凡是者不当以美术称”,与太田的判断不同。鲁迅在界定“美术”时强调的是“美化”,太田使用的则是“理想化”。从用词上看,鲁迅通篇使用的都是“美术”,而太田善男则基本上使用“艺术”一词,只在个别地方使用“美术”:一处是“艺术又称‘美术’,是英语‘art’或‘fine art’的译词”;另一处是“虽然词语‘美术家’通常专指画家,但这只不过是个语病罢了”。尽管太田将“美术”与“艺术”视作同义词,但是他显然更偏爱使用后者。这其实不难理解,正如太田所指出的那样,在当时日文的语境中,“美术”的含义已经较之前狭窄,渐渐专指绘画等艺术门类,而非“艺术”的代名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