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网址·在线杂志:www.jhlt.net.cn 中图分类号:1207.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7)02-0169-006 “缀段”是明清章回体小说的一种重要的空间结构模式,也是一种贬义的“命名”,甚至,“形如散沙”的“缀段”被看成是小说家思想低下的表征,论者“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用西方novel的结构标准……指责中国明清长篇章回小说在‘外形’上的致命弱点,在于它的‘缀段性’(episodic)。”[1]56“五四”伊始,“缀段”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胡适、钱玄同与曾朴等两代文学家围绕《孽海花》等小说的“缀段”问题展开了一场颇具规模的学术讨论,学界对此语焉不详。本文拟从胡适参与的“胡钱对话”、“胡曾争议”入手,逐层梳理这场“缀段”讨论背后的复杂关系,试图理清晚清、五四两代文学家对“缀段”差异认知的思想根源,希望能为中国小说的现代转型研究提供一个阐释视角。 一、“胡钱对话”、“胡曾争议”与《孽海花》等小说的“缀段”问题 蒋瑞藻认为,小说《官场现形记》的体裁摹仿《儒林外史》,“每一人演述完后,即递入他人。全书依此蝉联而下,盖章回小说之变体也。”[2]意思是:“缀段”具有主要人物依次“演述”、“依此蝉联”的基本特征。缀段体小说根据重要人物依次讲述,通过人物接力的方式结撰小说,“新小说”家对此效仿成风,而“新文学”家却大加挞伐。“新文学”家认为,现代小说要“从传统的文艺观念中解放出来,从传统的文艺形式(文言文,章回体等等)解放出来”[3],必须抛弃“思想陈腐”的“缀段”。由此可见,两代文学家这种认知的差异性是显而易见的,但其根源有点复杂,可以做些溯源工作。 “缀段”古已有之,表述略有差别。桓谭说的“合丛残小语”(《新论》)已有“缀段”的意思,《玉照新志》中的“思索旧闻,凡数十则,缀缉之”[4]等话语与“缀段”已经比较接近了。但章回小说的“缀段”与前期的“缀段”还是两个概念,前期的“缀段”偏重于编辑、辑录,没有收拢在一篇作品中。并且,“缀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一般取其狭义。石昌渝认为,缀段体小说“是并列了一连串故事”,而故事由“几个行动角色来串联”,“由某个主题把他们统摄起来”,而最关键的是,行动角色“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5]这是一种标准式的缀段。浦安迪却认为,在一定的语义范围内,“所有的叙事文”都有可能具有某种“缀段性”特征,因为这些叙事文要“处理的正是人类经验的一个个片段的单元。”这种观念有些宽泛,但浦安迪提出的宴饮等“无事之事”[1]46、58插入小说造成缀段的观点还是富有洞见的。本文倾向于广义缀段,因为,缀段不仅仅是小说的空间结构模式,缀段结构的背后还蕴含着很多意识形态内容。基于此,缀段引起很多争议。“胡钱对话”与“胡曾争议”就是例证。 “胡钱对话”发生于1917年,主要围绕《新青年》“通信”栏目而展开的“缀段”等问题的讨论。这一年的1月1日,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指出,当下的中国小说“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三人而已)一项。”[6]钱玄同认为,只有《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有价值”。另外,苏曼殊思想高洁,他的小说,“足为新文学之始基也”[7]。这样,“胡钱对话”集中在《孽海花》等小说上。胡适反驳道,《孽海花》“合之可至无穷之长,分之可成无数短篇写生小说”,“而不得为佳小说也”。理由主要是:评论文学“当注重内容”,也要注重“其文学的结构”。[8]胡适还批判苏曼殊的《绛纱记》“硬拉入几段绝无关系的材料,以凑篇幅,盖受今日几块钱一千字之恶俗之影响者也。”[9]如此批评不免有些偏执,但钱玄同几乎完全同意了胡适的看法,并解释说,“玄同当时之作此通信,不过偶然想到,瞎写几句。”[10]这是坦诚之言,恰如他在(1917年4月14日)日记中的自我解剖:“我平日看书从无自首至尾仔细看过一遍者,故于学问之事,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不过一时欺惑庸众而已。”[11]314 “胡钱对话”似乎告一段落了,“胡曾争议”正在酝酿着。1922年,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这篇有着文学史意味的长文中,也只涉及“《孽海花》……是这个时代出来的”[12]181这个不痛不痒的句子。而对于其他成名的谴责小说胡适都赞誉有加,这激起了曾朴的不满。1928年,《孽海花》被重新修改,曾朴在该书前言做了比较集中的反击。他反驳道:胡适“说我的结构和《儒林外史》等一样……我却不敢承认”,同样是“联缀多数短篇成长篇”,组织方式不同。“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穿一颗算一颗,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练”;而《孽海花》“是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西交错,不离中心,是一朵珠花”[13]。曾朴认为,《孽海花》珠花式结构与《儒林外史》珠练式结构有区别。 “胡钱对话”、“胡曾争议”反响不大,也不乏关注者,钱玄同在日记中记述了鲁迅看过“《新青年》三卷六号”钱玄同“致适之信”,鲁迅认为,“《留东外史》为时人所撰小说中之第二流,颇不谓然。”[11]321显然,鲁迅对这场“缀段”讨论是关注的,并且,对胡适的过激批判颇有微词。鲁迅曾经说过,“可省的处所,我绝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也绝不硬作”,主要原因是“我那时别有收入,不靠卖文为活的缘故,不能做通例的”[14]。对苏曼殊等新小说家有一定的理解。陈平原也认为,“胡适过分强调长篇小说结构的严谨,对具体作品的分析缺乏必要的弹性……评价未免有失公允。”而曾朴的辩解也不能令人信服,小说《孽海花》毕竟具有“联缀多数短篇成长篇”的缀段结构。[15]陈平原的评价比较实在,但依据“公允”标准来评价“胡曾争议”,只是用今天的学术眼光做出的艺术评价,还不能够涵盖这场“缀段”讨论所呈现出的丰富性。而问题的关键是,胡适和曾朴等人对“缀段”的认识为什么会如此迥异?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