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的全球化时代回首现代文学　　

      1917年文学革命，提倡白话文，推翻了文言文的统治地位，使白话文成为全民族共同的书写语言，导致了中国文学的深刻断裂和重要转向。胡适将他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归纳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十个字，视为创造现代国语这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故事在中国的搬演与演绎，将新文学运动视为源起于欧洲的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这一伟大现代工程的一部分。同时，五四文学革命接受西方现代的文学观念，产生了现代的纯文学。五四既是文学的自觉，也是政治的自觉。五四是中国现代的真正开端，是现代觉醒的重要时刻。它是个人与民族双重的觉醒。文学革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五四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建立在欧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来积累了几百年的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基础之上。文艺复兴是“个人的发现”和“世界的发现”。国家、个人、自由、平等、民主、人权和科学等西方资产阶级的文明成果构成了现代文学的主要表现对象。

      在文学革命发生的同一年，发生了有力地改变了世界历史地图的重要历史事件——俄国十月革命。十月革命是对资产阶级革命的革命，从而使世界历史进入新的时代——世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时代。按照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论述，五四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属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但是，俄国十月革命的发生，改变了整个世界历史的方向，划分了整个世界历史的时代，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属于世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①1919年1月，《新潮》创刊号上发表的罗家伦的《今日之世界新潮》宣布：“现在的革命不是以前的革命了！以前的革命是法国式的革命，以后的革命是俄国式的革命！”“这次的革命是民主战胜君主的革命；是平民战胜军阀的革命；是劳动者战胜资本家的革命！总而言之，以前法国式的革命是政治革命，以后俄国式的革命是社会革命。”罗家伦将社会主义看作是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民主主义的一种演进，认为社会主义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个人，使每一个人的个性得到充分发展：“民主主义同社会主义固然日益接近，就是社会主义同个人主义也是相关的而不是相反对的。此后的社会主义并不是要以雷厉风行的手腕来摧残一切的个性；乃是以社会的力量来扶助那班稚弱无能的人发展个性。那集产政策并不是腐败的武断政府可以利用的，乃是为公开的平民政府而设的。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可以明白这个新潮的真意思。”②罗家伦将俄国十月革命展开的社会主义革命视为20世纪的世界新潮，对“新潮”的内涵作出了重要的界定和有力的阐释。十月革命为五四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提供了新的历史视野和思想资源。作为北大进步学生创办的刊物，《新潮》与《新青年》并肩作战，杂志英文名Renaissance，意为文艺复兴，实际上包含和吸纳了20世纪新的时代潮流。从胡适到余英时，资产阶级自由派学者一直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性质——到底是文艺复兴还是启蒙运动——争论不休；然而，欧洲资产阶级性质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已经无法涵盖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内容，五四新文化运动既非简单的文艺复兴，亦非单纯的启蒙运动。

      

      一、现代文学与资本主义现代性

      从焦循到王国维，尤其是在五四时期经过胡适的有力阐释，“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这样一种对于文学的历史意识已经成为一种普通常识。不仅如此，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阶级、不同的文化也创造了各自不同的文学观念与文学形态。

      五四文学革命所诞生的纯文学观念意味着文学分科独立，分疆裂土，划分出独立的范围，使文学与政治、哲学、历史等其他知识领域区分开来。五四文学观念的转变是直接接受西方影响的结果。朱自清在《诗言志辨》的序言里说：“西方文化的输入改变了我们的‘史’的意念，也改变了我们的‘文学’的意念。”③

      文学的变革与文化价值的变化有着密切联系。政治构成了文化和价值观的根本。每一种新的文学往往体现和表达了一种新的文化价值与政治内容。欧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代，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等文艺巨人后面，是作为第三等级的资产阶级登上世界历史舞台这一波澜壮阔的世界政治事变和历史运动。现代文学的诞生与“人的发现”、“世界的发现”以及自由、民主、人权、科学等现代资产阶级价值的兴起联系在一起。五四新文学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是西方现代文学及其价值在东亚的拓殖。用胡风的说法就是，“以市民为盟主的中国人民大众底五四文学革命运动，正是市民社会突起了以后的、累积了几百年的、世界进步文艺传统底一个新拓的支流。那不是笼统的‘西欧文艺’，而是：在民主要求底观点上，和封建传统反抗的各种倾向的现实主义(以及浪漫主义)文艺；在民族解放底观点上，争取独立解放的弱小民族文艺；在肯定劳动人民底观点上，想挣脱工钱奴隶底运命的、自然生长的新兴文艺。”④后来，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成为马克思主义的启蒙运动，导致了中国现代文学又一次重要转向。这次新的转向也是与一种新的政治、新的价值观的崛起联系在一起的。按照高尔基的说法，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社会主义的美学和伦理学。

      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最初是以民族国家为基地，要求形成统一的国内市场。与这种以现代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的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相适应，产生了民族主义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在现代民族国家建立的过程中，与这种同质化的“国民的国家”的性质相适应，提出了“言文一致”的要求，产生了“国语”运动。以“言文一致”为取向的追求同一性的白话文运动成为五四文学革命的主要战役。胡适以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现代国语兴起和发达的历史为参照，将新文学运动和“国语”的创造联系起来。与创建现代资产阶级民族国家的政治、经济相一致，五四文学革命包含了鲜明的民族主义目标。“国语运动”与北方政府的合法化要求一拍即合，因此，五四文学革命和白话文运动得到了政府的积极支持。1920年，教育部令国民小学校统一改用语体文，白话文运动很快被体制化，取得了决定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