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8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110(2017)02-0106-14 清明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也是中国传统节庆体系(所谓四时八节)的重要组成部分。清明原本是黄河流域古代农耕文明的物候历(故有“桐始华”“田鼠化为鹌”“虹始见”之类的征候)亦即所谓“二十四节气”之一。“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元吴澄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因“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岁时百问》)等,所有这些涉及古代物候历的说辞,反映了先人们对大自然细微变化的洞彻观察;而大量“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清明时节,麦长三节”之类的农谚,则寓示着清明和农耕生产之间的密切关系。但在中国古代,清明从很早起,又与除夕、七月半(或盂兰盆会)、十月初一等一起,成为一系列祭祖节日中的一个,尤其是唐宋以降,寒食和清明逐渐合流,清明墓祭之俗逐渐得以确立,故后世又有把清明称为“扫墓节”或“鬼节”“冥节”的情形。 自20世纪50年代中国大陆进入无神论意识形态时期,清明节的上坟扫墓和祭祖活动等也受到一定的抑制,但它不绝如缕,广大民众始终践行着在清明前后为亡亲扫墓和祭祖的传统。目前,清明除了在台湾、香港和澳门被确定为休假日之外,中国大陆自2008年1月1日起,由国务院颁布的《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首次将清明、端午、中秋列为法定假日,届时各放假1天,这意味着清明也被纳入到国民节假日体系之内。清明节的复兴和法定假日化,也间接地意味着清明上坟扫墓和祭祖之类的民俗具有了不容置疑的正当性,这对于“慎终追远”之中国价值观的传承有着不言而喻的深远意义。 本文拟集中关注与清明扫墓、祭祖有关的“亡灵”问题,在具体地探讨人死后其“亡灵”的“祖灵化”和“英灵化”过程的基础上,试图更加深入地理解清明墓祭的深层文化依据。日本民俗学者小松和彦曾将“灵魂”视为记忆的装置,他围绕着“慰灵”这一现代“民俗”论述了独自的民俗学理念。他认为,民俗学的研究对象经常是民俗学者主观性界定的产物,与其“问题意识”密切相关;他把日本民俗学理解为是解明“神灵”的学问,而柳田国男的“祖灵论”和所谓“民间信仰”研究在日本民俗学中占据核心地位的理由也正在于此。①本文无意在此延伸日本民俗学对其“祖灵”相关问题的讨论,而是受其视“灵魂”为记忆装置这一观点的启发,试图进一步追问在中国的社会文化体系中“灵魂”,尤其是“亡灵”这一类范畴的意义。 一、墓祭的传统:从寒食到清明 虽然史上曾有“古不墓祭”的说法,但那是指远古,实际上中国很早便形成了墓祭的习俗,亦即在亡者坟墓前供奉祭品、举行祭祀的传统。清人魏崧编《壹是纪始》考“墓祭始于夏”,引《吴越春秋》:“夏少康恐禹墓之祀绝,乃封其庶子于越,号曰无余”以为佐证。尚秉和引《周礼·春官·冢人》:“凡祭墓为尸”,谓“周已祭墓”;又引《汉书·龚胜传》:“勿随俗动吾塚,种柏,作祠堂”;《汉书·张禹传》:“禹年老,自治塚茔,作祠室”等文献,谓“汉士夫坟上起祠堂。”②大约到了秦汉时代,始建寝庙祠堂于陵墓,并上食而祭,墓祭的形式逐渐发展成为供奉陵园的礼制。秦汉时的墓祭主要是针对帝王陵墓实行的,一般在民间应该还较少。《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注引《汉官仪》曰:“古不墓祭。秦始皇起寑于墓侧,汉因而不改。诸陵寑皆以晦、望、二十四气、三伏、社、腊及四时上饭。”《后汉书·祭祀志》:“自雒阳诸陵至灵帝,皆以晦、望、二十四气、伏、腊及四时祠。”这里提到“二十四气”及四时等时节举行祭祀,似乎就有可能包含了清明在内。此后,历朝均重视祭祖和上陵,《新唐书·礼乐志》:“凡国陵之制,皇祖以上至太祖陵,皆朔、望上食,元日、冬至、寒食、伏、腊、社各一祭。”开元二十三年,“诏:献、昭、乾、定、桥五陵,朔、望上食,岁冬至、寒食各日设一祭”。大历十四年,礼仪使颜真卿奏:“今元陵请朔、望、节祭,日荐,如故事;泰陵惟朔、望、岁冬至、寒食、伏、腊社一祭,而罢日食。”这些记载似可表明,唐代朝廷的上陵墓祭,基本上是对汉朝时定期为诸陵寝上饭献祭之举的继承,这其中便有寒食时节的墓祭。 大约起源于山西一带的“寒食节”,除了墓祭,又有禁火、冷食等习俗,据说是为了纪念介子推被烧死在绵山,由于他“死于非命”,晋文公遂下令禁火以为纪念。笔者以为,包括墓祭在内,对于介子推的特殊纪念或许与他“燔死”“焚骸”这种“死于非命”的方式有关。也有学者认为,寒食墓祭可能与上古时通过禁火、葬骸而求雨之巫术有密切的关系。③诚如其指出的那样,在有关上古“司烜氏”的文献记载里,既有修火禁,又有掩埋野骨,作为求雨之举,似能自圆其说。且不论寒食墓祭的起源,总之到了唐朝,寒食时节的墓祭逐渐成为普遍的风俗惯例,慢慢地甚至扩展到一般士庶之家也得以实行。《旧唐书·玄宗本纪》:开元二十年,“五月癸卯,寒食上墓,宜编入五礼,永为恒式”。宋王溥撰《唐会要》二十三:开元二十年四月二十四日敕,“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代相传,浸以成俗。士庶既不合庙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许上墓用扫礼于茔南”。《旧唐书·宪宗本纪》:“戊辰,诏常参官寒食拜墓,在畿内听假日往还,他州府奏取进止。”《唐会要》卷二十三:“元和三年正月敕,朝官寒食拜扫又要出城,并任假内往来不须奏听进止。”可知唐朝时已经是把寒食上墓确定为所谓的“五礼”之一,当时的朝廷主要是以“孝”这一意识形态原则来判断墓祭的。“孝”的原初意义是尊祖敬宗,达致“孝”的方法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方法之一就是持续不断地祭祀。《礼记·中庸》:“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礼记·祭统》:“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是故孝子之事亲也,有三道焉。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尽此三道者,孝子之行也。”要在天下推行孝道,朝廷首先就需要垂范作为引导。因此,特对寒食墓祭设定了假日,为便于文武百官臣僚上墓祭扫,凡祖茔较远者,还可请假多日。这意味着把寒食墓祭法定化了,于是,寒食墓祭的风俗便逐渐扩展到了民间。柳宗元曾因寒食时不能拜扫先人坟墓而感到痛苦,《新唐书·柳宗元传》:“近世礼重拜扫,今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皁隶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日本僧人圆仁在其《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也提到:“寒食节,前后一日,都三日暇,家家拜墓。”白居易有《寒食野望吟》:“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王建《寒食行》:“寒食家家出古城,老人看屋少年行。丘垄年年无旧道,车徒散行入衰草。牧儿驱牛下冢头,畏有人家来洒扫。远人无坟水头祭,还引妇姑望乡拜,三日无火烧纸钱,纸钱哪得到黄泉。但看陇上无新土,此中白骨应无主。”由这些诗句可知,寒食墓祭中的焚烧纸钱、为坟墓添土之类的习俗项目,在当时就已经具备了。历史上不少异乡为客者心怀寒食墓祭时节的乡愁,多有诗词佳作,为的是表达思念亡人和故乡的心绪;④也由此,祖坟在后来逐渐成为故国、故乡的象征,成为乡愁寄托的所在。⑤大概是出于对宦阉之人无后、无人祭祀的怜悯,据说当时还曾有特意“祭于诸阉冢墓,所谓洒扫者也”(唐无名氏《玉泉子》)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