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海德格尔最重要的哲学贡献之一就是提出了“存在论差异”(die ontologische Differenz)的思想,以全新的现象学方法处理了古老的“存在问题”,重新激活了西方两千多年的本体论传统,并以其对存在的深刻思考影响了整个20世纪哲学的基本走向。①然而,对于海德格尔这一最重要的思想贡献,相关研究却极为薄弱,甚至对这一思想最早出现在什么文本中都莫衷一是。本文致力于澄清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异”起源于什么样的问题意识,“存在论差异”的基本含义是什么,“存在论差异”的思想突破在哪里,“存在论差异”在海德格尔早中晚期思想中是如何发展的,以及“存在论差异”这一思想最终是否自我消解了。解答这些重要的学术问题对于深入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脉络具有指引性意义。 一、“存在论差异”思想的起源 海德格尔认为,西方哲学的本体论传统的基本原理就是区分了本体论的差异,即区分了“存在与理念”、“存在与实体”、“存在与本质”,并在一系列的本体论差异之上建立起整个本体论体系。然而,传统本体论的朴素实在论立场和方法没有充分考察“存在与现象”、“存在与时间”、“此在与存在”之间的紧密关系,无法确保明确地区分“存在的二重性”即“存在与存在性”,因而用“实体”与“本质”等范畴(海德格尔将它们解释为“在场”)来把握“存在性”。②传统的本体论的这种“本质主义”或“在场中心主义”必然要将存在者整体的“宇宙论的世界”以及超越于世界之上的“最高的存在者的神/上帝”作为理解存在之存在性的原因、根据和逻辑(这就是形而上学的“本体论—神学”机制),而不是就存在之存在性的自行显现(尤其是理解存在性得以显现的“无蔽与遮蔽”的二重性)去理解它。整个西方哲学的“本体论—神学”的形而上学机制,尽管一直以各种形式区分本体论差异,但总是以光、形式、可见性、制作性、对象化、活生生在场等范畴去把握和规定存在之存在性,实际上遗忘了“存在之存在性”,也就是“存在的真之为无蔽”的本义。于是,“存在”成了一个教条而不是有待追问的问题。 求学之年的海德格尔在他的老师胡塞尔那里找到了一种全新的革命性的现象学方法,使他能够从现象学的层面突破传统的本体论框架,彻底区分了存在概念中的“存在与存在性”的二重性,从而提出了“存在者与存在”之间的“存在论差异”的思想,解构了两千年来僵化的本体论传统,并重新赋予“存在”一词以及“存在问题”在20世纪哲学思想中以核心地位。尽管后来有很多哲学家都反对海德格尔不合时宜地将“存在问题”作为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与主导问题,但他们的各种激进的批判思想无疑都深受海德格尔批判本体论—神学、在场形而上学、逻各斯中心主义、主体性哲学、主客二分法以及技术形而上学等的深刻影响。海德格尔早年从存在问题的问题意识出发,彻底扭转了胡塞尔的内在意识经验的现象学方法的方向,对现象学运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以“此在的解释学”和“存在的现象学”来显明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存在论差异”,对存在主义运动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后来,他一步步走向解构从柏拉图到尼采的整个本体论神学的形而上学史,对解构主义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晚年深入批判西方哲学根深蒂固的“技术—对象化—生产制造—意志的形而上学”,全心致力于激活古希腊人的“存在经验”以克服我们这个时代技术主宰一切的虚无主义,对我们时代的生态主义和绿色和平运动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可以说,海德格尔毕生追问“存在问题”的思索在20世纪西方思想中产生了其他哲学家不可企及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海德格尔将“存在问题”作为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以及自己毕生追问的根本问题的问题意识,来自其求学之年读到的布伦塔诺那本《根据亚里士多德论存在的多重含义》的激励。[1](P13-20)它让海德格尔明确了存在问题在西方思想史中的核心地位。海德格尔从一开始就探索用在胡塞尔那里找到的现象学方法去解释亚里士多德的存在概念的意义,解释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和《形而上学》中从运动、潜能、实现等范畴规定存在的实体(ousia)的方式以及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中所说的“明智”的生存论含义。③海德格尔以现象学和解释学的方式让人们重新领会到了希腊人对存在的“惊奇”以及“存在之谜”的意义,让古老的“存在问题”与我们今天的个体生存和人类命运重新紧密关联起来,并成为我们今天的最根本也是最紧迫的哲学问题。④ 海德格尔毕生追问的“存在问题”起源于西方哲学的开端并贯穿整个西方思想史始终。“存在问题”起源于当时希腊人对“存在与虚无”的独特经验,起源于他们对自然(phusis)现象的独特追问方式。⑤当然,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存在问题”同样深深扎根于希腊语以及印欧语系的系词的语法现象之中,因而深深扎根于希腊人的思想方式之中。⑥不过,由于漫长的历史带来的语义磨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分析“存在”时那种源初性的思想经验,早已被中世纪和近代哲学丢失遗忘了,很多时候它只剩下一个庞大空洞的概念。由于漫长的历史的语义累积,“存在”拥有了诸多彼此之间相互混淆的含义。⑦为了厘清“存在”一词的各种含义与基本含义,解决布伦塔诺提出的问题,海德格尔不再诉诸传统的概念分析和定义的方法,不是在范畴的层面上辨析“存在的多重含义”的统一性、体系性或相互关系,而是以全新的现象学方法,从“存在”的现象性入手解析“存在现象”的自行显现以及不在场地显现的源初性经验,再从源初性的“存在经验”来重新解释本体论传统中的存在概念及其各种相关范畴的源初含义。这就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第7节中所说的“存在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 二、“存在论差异”思想的含义 海德格尔早年思想的一个重要的突破就是深刻地指出了“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存在论差异”。那么,什么是“存在论差异”呢?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论差异”就是决不能以对待存在者(名词性的“存在”或直陈式现在时单数第三人称的动词形式的“是”)的方式去把握存在(动词不定式的“存在”)。《存在与时间》从一开始(第1-4节)就区分了“存在者的(ontisch)”与“存在的(ontologisch)”之间的差异,并指出存在相对于存在者而言绝对是“超越性”的。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