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网址·在线期刊:http://qks.jhun.edu.cn/jhxs 中图分类号:B516.35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17)03-0094-12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17.03.011 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最独特之处是它以逻辑学为根基和内核,这一点恰恰也是最令一些固守实证思维的现代学者反感的地方。比如波普尔就曾经不顾学者的体面,在谈到黑格尔历史哲学时公然如是攻击:“我要问,当我说黑格尔向我们展示的是在为神、同时也是为普鲁士政府作辩护时,难道我不对吗?黑格尔强令我们当作地上的神圣理念来崇拜的国家,只不过是从1800年到1830年弗里德里希·威廉的普鲁士,难道不是很清楚吗?而且我要问,他的这种对一切体面的事物所作的卑鄙的歪曲,还有谁能胜过吗?”[1]一般的学者对黑格尔的看法虽不至于如此偏激,但由于人们对黑格尔的泛逻辑主义缺乏真正深切的理解,加之现代西方哲学对于理性之无限性的一致警惕与拒斥,很少能公正冷静地辨析《历史哲学》①与《逻辑学》之内在关系,即便偶有所见,也多是学术工业式的繁琐考证,就事论事,无助于我们了解黑格尔的学说对于当前时代的意义②。 如果我们像当下流行的做法那样,抱定现代哲学中的某家某说,或者站在某种自以为“古典学的立场”上睥睨群雄,难道我们不是把黑格尔和许多近代哲学家都想得太简单了吗?深邃如黑格尔者,断不会肤浅到认为历史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按照一条事先已规定好了的路线进展的,就像水一定往下流,生物一定会死一样。更有可能的是,我们误解了黑格尔那里的历史,也错看了他的逻辑学,将现代人对于切己性和有限性的偏爱作为万世不易的标准来衡量他的历史哲学与逻辑学,从而对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产生了一种极为扭曲的看法。这意味着我们一开始就不能完全立足于现代思想去阅读《历史哲学》,不然我们就只能看到一幕幕滑稽剧。近代的思想谱系固然有着我们时常批评的种种“二分”“抽象”“不现实”的面向,但也往往有着我们这个虚无主义时代应该倍加尊重的崇高感,尤其黑格尔哲学这种极大地克服了意识哲学弊病的思想形态更是如此。 在那个时代以理性洞彻万物的思潮中,在认为“秩序从历史中生成”的历史主义大背景下,黑格尔所重视的却不完全是实然的历史,后者在他看来只是存在本身之理的展现形式。在他看来,历史当然有偶然性,但这种偶然性不仅不否定更深的必然性,反而有可能在客观上促成那种必然性,而后者便是经过理性把握的存在本身之理,是为逻辑学。因此并不是哲学家生硬地将一种人为构想的逻辑附会到历史之上,而是历史作为存在的自身运动本就一直在成全这种逻辑,哲学家只是将这一情形说了出来。无论我们如何看待黑格尔的这一思路,我们都不能停留于直觉的观感,而首先要突破现代思维本身可能带有的局限,先站在黑格尔自身的立场上看问题,这样才能真正让黑格尔思想对当前时代起“切磋琢磨”之效。 其实在黑格尔看来,历史与逻辑在根本上是一回事。他关心的历史不是作为具体事件之链的历史,而是作为存在之理展现的历史;他所讲的逻辑也不是作为主观思维规则的任何逻辑,而是作为存在之理的逻辑。这一看法距离我们日常的观念太过遥远,因此我们的讨论需要抹去由黑格尔去世以来各时期的社会观念沉积而成的厚厚尘土,还需要在黑格尔本人所涉及的诸多主题之间做一个“立主干、去枝蔓”的工作,以便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将问题的结构与核心呈现出来,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在历史与逻辑两方面做一个来回往复的工作:首先我们要消除思想史进步论的阻碍,做到站在近代看近代,在历史主义的时代大潮之下黑格尔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逻辑学,初步说明在他那里历史的问题就是逻辑学的问题;接下来自然是从历史的一面说明它在何种意义上是合乎逻辑学的,即历史究竟具有怎样的一种必然性;随之在逻辑学的一面也必须澄清它本质上就是历史性的,即它自始就是在讲事物的运行之理,而不是什么主观推理。本文以《逻辑学》开篇最有代表性的存在与变易之关系问题为例来证明这一点,最后考察一下黑格尔的思路与现代性之间的复杂关系。 一、逻辑与现实——近现代之争 其实在现代哲学家之前,谢林早就一针见血地点破了黑格尔这种以逻辑学统领实际历史思想的要害。撇开晚期谢林的神学色彩不论,对照之下我们可以隐约看到,现代哲学强调有限性的整体趋势似乎正是谢林这一批判的余波。谢林将近代这种以逻辑统领实存的思路叫作“否定哲学”,他自己则要提出一套“肯定哲学”作为补充。所谓否定哲学,是指从理性出发,只承认事物能为人所理解的一面(如规律、概念、逻辑),并以理性的话语将这一面描绘出来,以此话语覆盖事物的实存;而肯定哲学则不同,它力图呈现事物如此这般的实存,即事物的潜能(包括它在上帝那里的原初情形)如何现实地实现出来的情形。在肯定哲学的对照之下,否定哲学虽然并非纯主观的,它也以描绘客观事物为宗旨,但谢林认为它的缺陷在于它一直都在理性中打转,仅只涉及“诸种对象从单纯的思想中接纳来的那种局面”,而并未涉及“实存,现实存在着的事物”③,否定哲学终究是一个封闭的体系,只有在否定哲学的界限上和它终止之处才能碰到真的事物;肯定哲学则反之,它始终都在现实事物中,如果说否定哲学是为了学院的,那么肯定哲学则是为了生命的,它因为是开放的,所以始终不能成为什么体系。[2-3]谢林甚至讽刺黑格尔说,他的上帝不够自由,或者说只有交出自由的自由,因为上帝没有安歇日,而只能沿着必然的序列不停地向前运动。[4]我们可以看到,除了以上帝解释现实世界这一点之外,谢林思想与现代的许多学说已经没有什么实质区别了,它们同样强调理性的有限;同样强调要关注现实世界;同样从这个角度批判整个近代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