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2日,台湾著名作家陈映真在北京逝世。他的离去,是台湾左翼文坛的重大损失。陈映真出生于日据时期的台湾,目睹了两岸对峙所造成的人间悲剧,充分感受到台湾底层人民的痛苦和挣扎。作为一位受鲁迅影响较深,本身还因“组织聚读马列主义、鲁迅等左翼书册”而入狱的爱国知识分子,他的不平凡经历使其创作显露出受存在主义影响的特征,对人类的生存意义进行了深层次的思考,还在痛苦的写作与反思中睿智地体会到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异化、荒谬、孤独、绝望和虚无。显然,我们不能就此认为陈映真是一位存在主义者,但美国存在主义哲学家W.考夫曼说得好:“存在主义是一种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的感受,在历史上我们随处都可以辨认出来。”①陈映真正是将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与感受投射到其小说创作实践中,与流行于20世纪文坛的存在主义思潮产生某种精神暗合,找到某种契合点,塑造了一批孤独的“虚无者”形象,对人的存在问题、存在的荒诞性以及沉沦与焦虑等进行了揭露与阐释,从而揭示世界本真的荒谬性与虚无性。因而,陈映真小说创作中流露出的“虚无”书写倾向,非常值得关注。 一、虚无与虚无者 要探寻陈映真小说的“虚无”书写,首先必须辨析存在与虚无这一对哲学概念。海德格尔认为,生存的本质在于生存的意义,当人进入世界后,若能实现“成为自己的可能性”,便是真实的存在,如若不能实现“成为自己的可能性”,便是不真实的存在,即为虚无②。萨特在《存在与虚无》这本著作中也告诉我们,虚无依托于存在,“因为,无论如何,为了自我虚无化,就必须存在”。③所以要弄清楚虚无的概念,应该从存在入手,“虚无由之来到世界上的存在应该是它自己的虚无”④,即是说印证虚无存在的那类存在是一种否定性的、可能被解释为什么也不是的特殊类型的实在。由此可见,虚无内含质疑的特征,包含着一种否定的性质。其次,虚无要想对人发挥效用,必须要有自由做条件,因为人如果故步自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就不能够自我审视,唯有跳出当下身处的环境,脱离保守思想观念的桎梏,才可能自由地发现一个真实的自我。然而,这种自我尝试下的独立与背离,常常使人衍生出虚无感。最后,虚无具有超越性,对现实存在进行质疑,跳出自己的圈子反观、凝视自身,或许会有两种结果:一是对于过去式的自我否定,二是对于未来式的自我焦虑,所以恐惧和焦虑常常是虚无感生发的前奏。 根据萨特的观点,我们可以大致归纳“虚无”生发的缘由:一是人的质疑和追问会得到否定性的回答,正如当人们发现自己报以为信条的宗教信仰和仁义道德是伪善和空洞时,人的内心深处会产生一种否定信仰、遗失自我的虚无感;二是人们在自由意识中,不断进行自我审视,反观自己的存在,在这种自我精神离析的过程中,人们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冲突,甚至是自己和自己的对立和矛盾,进而产生虚无感和难以排遣的孤独,在这种情形下,如果当事人不能及时有效地进行自我调整,就会造成精神分裂和精神失常,或出现自欺欺人等行为;三是虚无感常常发生在有超越自我的那类近乎先知之人的身上,这种虚无既不是来源于信仰的缺失,也不是生发于对自我的排斥和否认,而是带有一种恐惧和焦虑的情绪,恐惧的是看清了本真自我后无力自救的困顿,焦虑的是未来不能预见更好的自己和实现理想中的自我,好比梦醒之后无路可走,产生的虚无和绝望心理。⑤ 陈映真在小说创作中塑造了一系列的“虚无者”众生相,我们可以根据萨特所强调的“虚无”之生发的三种缘由,将这些“虚无者”分为三类:第一类虚无者是信仰失落的被欺罔者。小说《我的弟弟康雄》中“我”将弟弟的寂寞和早逝,也即康雄变身为虚无者的原因指向“初生态的肉欲和爱情,以及那安那琪、天主教或基督教都是他的谋杀者”⑥,《故乡》中“我”所崇拜的哥哥,用传教士的热情和虔诚的内心使全家受到了洗礼,然而家道中落后,哥哥看到了宗教信仰在面对现实困境时表现出的无助和苍白,最终变成一个“放纵邪淫的恶魔”⑦,一个无所依存的虚无者;最典型的一例当属《某一个日午》中的房氏父子,儿子房恭行于父亲青年的信仰和理想中认识到自己的生命和生涯都只是腐臭的虫豸,深感自己生活在“巨大的组织性的欺罔中”⑧,这类虚无少年都经历了信仰的背叛和欺骗,他们在精神被掏空和心灵备受折磨之后,只能在虚无中放纵和消耗自己。 第二类虚无者是由于自我凝视、自我反观、自我省察后,发现了自己精神上存在矛盾斗争的困惑,或是窥见了人与人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和隔膜,而感到孤独和虚无。这类虚无者在陈映真小说中多表现为精神失常者,且普遍是有过不幸的童年生活或经历过战争创伤的受害者。《文书——至耀中毕业纪念》主人公安某,《贺大哥》中的精神分裂者麦克·H·邱克,以及《万商帝君》中自诩为“万商帝君”的林德旺都是这类虚无者,他们在凝视自我的同时,发现了自己灵魂的罪恶,进而在痛苦不幸的回忆漩涡中越沉越深,不能自拔,终于导致精神上的虚无和分裂。 第三类虚无者是彻底的孤独与绝望者。他们都是在逃脱了既定生活、透视了现实,超越功利、肉欲和凡俗后,进而感到生命的空洞和虚妄的孤独患者。《将军族》中的三角脸和小瘦丫头儿正是以一种看破尘世的姿态和厌世的心理步入虚无者的行列;《猎人之死》中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同样都是虚无者,但前者应列入失去信仰和梦想而堕入虚无的一类,而阿多尼斯则是由于过度地追求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终于在现实情欲面前缴械投降后,转入虚无和虚空;《第一件差事》里的胡心保,尝试站在幸福的家庭、蒸蒸日上的事业以及婚外情的喜悦之上俯瞰自己的人生,终归发现自己的存在是一场徒劳和空虚罢了。 二、虚无者的自我存在认知 对于陈映真小说中的“虚无者”进行分类不过是一种考察方式,事实上很多时候很难严格地将这些“虚无者”进行归类,因为他们的“虚无”之生发有时并不是单纯的一种缘由所致。但是,有一点可以明确,这些“虚无者”其实绝大部分都不是单纯的消极灰暗的角色,陈映真塑造他们的形象乃是试图通过虚无来阐释存在的意义和人的生存价值。这种建筑在虚无废墟之上的、对于自我存在的认知,是虚无者的自省,是对自我存在意义和价值的自我审判,不仅需要当事者有足够清醒的自省力,而且还需要有面对自我的勇气,正如鲁迅那样敢于毫无保留地大胆自剖自己的无畏精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