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7)03-0132-09 一、时间还是地域 方方的小说《水在时间之下》书写一代汉剧名伶“水上灯”(水滴)的传奇人生。既然是一部传记式的长篇小说,线性时间结构自然是最合宜的艺术架构和审美表现方式。事实上,小说除了“楔子”采用“倒叙”方式之外,正文十九章皆以时间为序。“楔子”用意是点明题旨,开启故事。水上灯说她叫水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吹,被空气不声不响消化。她说,结果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她还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这世界同流”①。一颗水滴埋在时间之下,永不干涸,拒绝汽化,这就是小说的主题意象。拒绝、对抗是小说的关键词,对象自然是主人公人生逆旅中遇到的各种人和事。在“楔子:从1920年进入”和“尾声:活在时间之下”中,方方极力张扬时间的意义。“楔子”说:“这世上最柔软但也最无情的利刀便是时间。时间能将一切雄伟坚硬的东西消解和风化。”“尾声”感慨道:水上灯“她果然被时间掩埋在了深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露出来”,“唉,其实这世上,最是时间残酷无情”。 然而,时间真的可以掩埋一切于无形吗?水上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运动中如何全身自保?小说并没有笔墨涉及,其谜团一如王安忆小说《长恨歌》中的上海名媛王琦瑶的后半生经历。在一个“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全民互害时代,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多少隐私被无情曝光?多少隐恨被聚光灯照亮?多少宿仇被怒火点燃?多少委屈被造化捉弄屈上加屈?水上灯的不堪过往是如何逃过人民群众的雪亮眼睛的?她的辉煌过去竟然可以安全地逃避政治运动员的“人肉搜索”?如果说这个不算是小说的破绽,至少可算人世间的奇迹。这种文本“吊诡”之处,我们姑且悬而不论。需要指出的是,方方在唱响时间咏叹调的同时,又向汉口地域投去深情的注视。在“楔子”中瞩目于晚年水上灯——这个架锅叫卖茶叶蛋的“鸡皮鹤发、蓬头豁齿的老妪”,栖居于“一间板皮房屋”,深藏在汉口一条破败不堪的小巷里。“汉口有无数这样的巷子,幽深阴暗,狭窄杂乱。它们混乱的线条,没有人能够捋清。只有对水敏感的汉口人,方能轻易从那里找到捷径,走到江边。”汉口里份的寻常巷陌,既是藏污纳垢之所,也未尝不是藏龙卧虎之处。在更为直抒胸臆的小说“后记”中,方方特别说明,小说的重要背景“乐园”,“它的原型是武汉著名的民众乐园。但在它建成之后,因社会的动荡而几易其名。它分别叫过新市场、血花世界、民乐园、民众俱乐部、民众乐园等等。武汉这座城市的本土文化几乎是在这里发育和发展”。又说:“书中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武汉。它的背景以及诸多细节几乎完全真实。说到底,这本书就是献给我生活的城市武汉的。我在这里生活了半个世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热爱它。” 那么,方方的这部长篇小说究竟是钟情于时间,还是属意于武汉这座城市?还是二者兼而有之着意于书写武汉的沧桑历史?回望方方35年的创作历程,以《“大篷车”上》为开端,至中篇小说《风景》,奠定作家在当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再到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武昌城》《水在时间之下》,似乎有一根彩线贯穿起《民的1911》《出门寻死》《中北路空无一人》《走向远方》《落日》《黑洞》《定数》《随意表白》《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春天来到昙华林》等数十颗艺术珍珠,这条彩线无疑就是武汉地域的大街小巷。回到《水在时间之下》的小说文本,一共十九章,章节标题中竟有五章标举汉口的多重物理空间,“下河”“乐园”“走吧,离开汉口吧”“汉口啊汉口”“忧郁的汉口啊”,将一代汉剧名伶水上灯的人生命运与一座城市的兴盛衰微紧密相联,实现了主体与客体的双向互动和互证。城是人的舞台,人是城的灵魂。小说的主要情节发展全部放在汉口。水上灯出生地是汉口小河(汉江)边的“五福茶园”;水成旺被杂耍艺人失手误杀于堤街之上;水上灯被送给杨二堂、王慧如当养女,就住在小河边的贫民窟;水上灯第一次看汉剧,后来替玫瑰红救场骤得大名,直到最后的告别演出,都在汉口的“乐园”;洪水泛滥时水上灯初遇陈仁厚,就是在乐园的塔楼;余天啸在抗日演出中带病唱死在乐园的大舞台上;武汉沦陷后水上灯并没有离开汉口,张晋生、肖锦富与贾屠夫之间的恩怨也发生在汉口;水上灯在日本人面前做假证,保护了陈仁厚,却在事实上害死了大哥水文,这一章的标题就是《忧郁的汉口啊》……在方方的所有小说创作中,“人”与“城”一直是最核心的关键词。诚如方方研究专家李俊国在《当代都市文学的新风范》一文中所说:“‘人’的命运与‘城’的历史相关联的节点,是‘时间’。方方有意截取‘1920’年为时间起点,开始人与城的双向叙事。‘从1920年进入’到1949年,正是水上灯的出生、成长及命运沉浮的历史;也是武汉自近代开埠,历经商界繁华,民生娱乐规模化市场化,1931年大水灾,1937年汉口空战,抗战八年及战后锄奸除霸的都市历史。”与此同时,“在‘时间’共同维度中,方方双向地开拓‘水上灯’性格命运的‘心理空间’和汉口都市的多重‘物理空间’。从富足奢华的‘五福茶园’到贫穷苦酸的‘下河’人家;从声色炫丽的都市‘乐园’至汉剧行当的‘险恶江湖’;从繁华汉口到僻野乡郊;从‘我是水上灯’的名倾江城,到‘爱与痛’交织,‘醉生梦死’的‘租界’人生层叠……‘城’(武汉)因‘人’(水上灯)的命运逻辑展开而呈现它那斑驳繁杂的空间与历史。反过来,‘人’因‘城’的依托,水上灯在汉口上演出升降沉浮悲喜交织的如戏人生。最终,‘城’与‘人’,都在‘时间’的历史规约下,显出如醉如泣、如歌如梦的‘往事沧桑’”。时间还是地域?它们就是如此复杂地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