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是一个勇于创新的作家,既不愿模仿别人,也不愿重复自己,总是在不断地超越自我。他的每一部长篇小说几乎都在进行新的探索。《蛙》就是一个探索性的文本。《蛙》共分五部,其结构由三种文本组成:一是剧作家万足,笔名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五封信,这五封信分别处在小说每一部的开头位置。二是蝌蚪写的书信体小说,主要讲述姑姑万心这个乡村妇产科医生的故事,处在前四部蝌蚪给杉谷义人的信的后面。三是一部名为《蛙》的九幕话剧,为小说的第五部。这三种文本也是三种不同的文体,一是书信体,二是小说叙述文体,三是话剧文体。从结构构成要素上来看,《蛙》与《酒国》极为相似,但《蛙》中的话剧文体取代了《酒国》中的李一斗的小说文体。从叙述者来看,《酒国》中的叙述者是在莫言和李一斗之间不断变换的,而《蛙》中的叙述人则始终是蝌蚪,信是蝌蚪写的,书信体小说也是蝌蚪创作的,《蛙》的话剧剧本还是蝌蚪写的。但是由于文体的改变,叙述视点也发生了变化。 蝌蚪在写给杉谷义人的信中,谈到他的创作设想,准备工作等,具有元叙事的性质。如在第一封信中,蝌蚪就谈到了自己的创作计划,说姑姑的故事已引起人们的兴趣,县文化馆的一位文友,已经动笔写作一部乡村妇科医生题材的小说,自己想写一部以姑姑的一生为素材的话剧,并答应杉谷义人用写信的方式把姑姑的故事告诉他。在第二封写给杉谷义人的信中又谈到自己创作的准备情况,并且尽量地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写出来。在2004年元旦写给杉谷义人的信中,蝌蚪谈到了小说中的人物和自己写作时的一些情况,并对小说中涉及的问题直接发表评论: 您说读到王仁美去世时流了眼泪,我写到她去世时也是热泪盈眶。我不抱怨姑姑,我觉得她没有错,尽管她老人家近年来经常忏悔,说自己手上沾着鲜血。但那是历史,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作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① 蝌蚪在这儿既认识到计划生育政策的历史合理性,又没有否认在这合理性中蕴含的个人悲剧。在写给杉谷义人的第四封信中,蝌蚪谈到自己的写作目的和写作态度: 确实是想用这种向您诉说的方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种减轻罪过的方法。您的安慰和开导,使我心中豁亮了许多。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既然真诚的写作才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② 在2009年6月3日的信(也是最后一封)中,蝌蚪写道: 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剧本。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件,与我剧本中的故事纠缠在一起,使我写作时,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实记录还是在虚构创新……这个剧本,应该是我姑姑故事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剧本中的故事有的尽管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但在我的心里发生了,因此,我认为它是真实的。③ 从以上所引的蝌蚪的信中,可以看到蝌蚪既谈论了写作剧本的设想、准备、进度,也说到书信体小说中的人物、事件,并对之进行了评价,并谈到自己的创作态度——真诚的写作。有意暴露叙事的俗例、常规,使叙事的人为性质和虚构性质显露出来,从而构成了元叙事的陌生化效果。尽管蝌蚪强调姑姑的故事是真实的,但是元叙事的行为本身,却暴露出叙事的虚构本质。故意让人们意识到小说的虚构性质,也是作者莫言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在莫言看来,写实和虚构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很明显计划生育是一基本国策,是一敏感话题,也是文艺创作中从未正面涉及的一个题材,任何对此说三道四的话语,都将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蛙》获茅盾文学奖之后,计划生育部门的反对就很能说明这一问题)。蝌蚪在给杉谷义人的信中说,自己有时分不清是在如实记录还是在虚构创新。其实就是在故意混淆写实与虚构的界限,造成一种真假虚实莫辨的状况。从而让那些手持放大镜寻找肮脏字眼的文坛英豪无处下手。而元叙事就具有消解真实性、强调虚构性的功能,所以,像《酒国》一样,采用元小说的方式是作者为规避政治风险而采取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也是莫言“结构就是政治”观点的又一具体实践。 《蛙》主要写了姑姑50余年的生活经历,但小说不可能将这50余年姑姑所经历的一切事无巨细地一一展示,也不可能完全遵照故事的自然时序以等量的方式来进行。也就是说作家根据表达的需要,应该对故事的详略进行选择,对时间、事件进行合理的安排。必须要有所取舍,删繁就简,择其要点来叙述。那么,姑姑的故事就成为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生活片段的组合。在第一部中,蝌蚪写给杉谷义人的信是2002年3月21日,其后的小说叙事以回顾性叙述的方式,讲述了姑姑在万心“文革”前和“文革”中的经历。1950年代姑姑成为妇科医生,在东北乡推行新式接生法,接下几千名婴儿,享誉乡里,被乡亲们称为活菩萨,送子娘娘。其中穿插了姑姑与飞行员王小倜的爱情故事和王小倜叛逃后姑姑的不幸遭遇。第二部中的书信体小说叙事主要讲述了姑姑作为计划生育的坚决实行者的经历,同时也遵杉谷义人之嘱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写了进去。蝌蚪的妻子王仁美计划外怀孕,在部队领导和姑姑以及蝌蚪的劝说下,王仁美同意打掉胎儿,但因大出血而身亡。第三部主要叙述了蝌蚪与小狮子的婚事,围堵计划外怀孕的陈鼻妻子王胆,结果王胆早产,女婴陈眉存活,王胆死去。第四部写的是21世纪初,姑姑退休后的生活,为早年的计划生育做的流产引产而忏悔。蝌蚪与小狮子退休后回高密居住,由于婚后无子,小狮子找陈眉代孕。第五部中的信写于2009年6月3日,信后是一话剧《蛙》,交代了故事的结局。这一个个故事片段,连缀起姑姑50余年的生活经历,也将中国乡村50余年的生育历史呈现出来。从第二封信到第五封信,都是上一叙事单元的结束,同时,又开启了下一叙事单元,从而成为叙事单元转换的枢纽,也是读者在经过较长时间阅读后从而获得短暂休息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