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敬意 我首先要向吴亮表示敬意。今天在座的读者朋友都需要知道吴亮。在中国,“先锋文学”、“先锋艺术”的概念是谁最先提出来的?就是眼前的吴亮先生。我第一次见到吴亮是在1986年秋天,当时他的模样就像狮子王。在1984、1985、1986年,在文学艺术重要的转折关头,作为批评家的吴亮和他的同道们,深度参与了文学艺术的重新建构,这对后来的文学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90年代以后,一批知识分子、一伙杰出的批评家,从身体到身份转向了高校,生活在高墙之内,变成了所谓的学院派知识分子。其中很多人不再直接面对文学现场,与当代文学的发展脱钩了。他们退回到脆黄的册页,退回到了不及物动词。也是有趣得很,他们中有些人后来突然认为自己是体制外的人。前两天我还跟他们开玩笑,拿着政府那么多的科研经费,研究的是鲁迅哪一天跟谁吃茶,南湖的船上坐了几个人,最后却说自己生活在体制外。他们说,哥们儿,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向鲁迅学习。刘和珍君是要纪念的,北洋的高薪也是要领的。原来这就叫做学问。他们声称不再关心当代文学。他们通常是这么说的:八十年代以后的小说,我一篇也不看。这种态度有点像女孩子对待前任男朋友:既看不得你过得不好,又看不得你过得比我好。 吴亮也就是在这个时期转向了艺术批评。看到吴亮去写艺术评论,我不由得为中国当代文学感到遗憾:当代文学失去了一个有判断力的人,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操盘手。不过,尽管不再去写文学批评,但吴亮实际上只是临时换了个战壕,仍然置身于艺术现场,仍然处于艺术创作的一个大的场域。吴亮仍然葆有批评的活力。现在吴亮终于又重新回到了文学,不仅直接介入文学批评活动,主编重要的文学批评刊物,而且还身体力行写起了小说。 吴亮这次带来的是《朝霞》。这本书让我惊呆了,我感慨万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想,这本书应该是21世纪以来,到现在为止非常重要的文学收获。但是,如果具体地谈论这本书,我又觉得很困难。人文社编辑邀请我跟吴亮先生对谈《朝霞》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是拒绝的。要对话,必须有相等的资历和智力。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跟吴亮对谈。但是在接到短信那一刻,我在开会,我就随手在一张会议的议程表背后写了这么多感想,密密麻麻的。不过,写的是什么,我现在也看不懂了。但关于这本书,我其实还是有话可说的。 二 比较 人文社编辑的微信上有一句话,《朝霞》是批评家中的批评家写给作家中的作家的书。这当然没错,我觉得另一种说法也可以成立:这是批评家中的作家写给作家中的批评家的书。据说这本书的题目来自尼采: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夜空。尼采还有一句话:对一个哲学家的最高赞美,就是说他是个艺术家。所以,我称吴亮是批评家中的作家,吴亮应该不会生气。实际上,吴亮的批评文章,雄辩、恃才傲物、吃人不吐骨头,本来也都是可以当文章看的。他本来就是批评家中的作家。 吴亮刚才提到,是金宇澄鼓动他写出这个小说的。那我就从这里谈起。金宇澄先生,一个我非常尊重的作家。这两本书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对比,可以做大文章的。《繁花》和《朝霞》写的年代、写的对象、故事发生的地点,都有很多重叠,但是写的却完全不一样。我先粗略概括一下:金宇澄的《繁花》是以个人方式完成的集体写作。什么意思呢?《繁花》里面的故事,我作为一个曾经在上海生活过几年的人,几乎都知道。金宇澄作为一个非常有成就的编辑家,一个喜欢吃喝玩乐的人,一个像我一样经常在酒场上混的人,这些故事他都听别的朋友、别的作家讲过无数遍,在口耳相传中它们被加工、被打磨、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信息。然后金宇澄对它们进行重新编码和整合,把它们纳入了自己的叙事轨道。这有点像施耐庵的写作。施耐庵写一百单八将的时候,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都已经经过无数人的口头加工。所以,我说《水浒传》是集体写作。我觉得,金宇澄先生是施耐庵意义上的作家。金宇澄和施耐庵都是以个人方式完成了集体写作。《繁花》获奖无数,但它获得的第一个奖是施耐庵奖,也算是实至名归。 而《朝霞》这本书呢?前面提到小说题目来自尼采。小说出场的第一个人物,则来自巴尔扎克:邦斯舅舅回来了,自然博物馆里的人来看他。它由此预示着,小说是在哲学和文学的经纬交织中展开,同时又告诉我们,这个作者是汲取了所有知识的人。他也是从博物馆里走出来的。自然博物馆是个什么东西?知识的马蜂窝。自然本身不构成知识,自然的东西到了博物馆就成了人类的知识。这本小说由此可以看成人类知识的大汇集。吴亮由此捅了知识的马蜂窝。所以,这部小说首先可以看成是关于知识的小说。关于知识的小说当然可以看成是集体写作,它是对知识的记录,是与知识展开的对话。总体而言,这本书可以说,它是用各种知识来完成的个人的写作。这一点刚好和《繁花》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我们都知道,《繁花》写的是弄堂里面的市民阶级。而在吴亮这本书里面,人物的精神世界得到充分关注。他们是思考问题的人,是要认识世界的人。他们游手好闲,对社会浅尝辄止,通过书本和世界打交道。他们是在知识和日常世界、在局外人和局内人的界面上生活的人。 在日常生活领域,吴亮的人物生活在一个人造的城市里。吴亮在九十年代写了两组文章:一组是关于城市的独白;一组是关于城市日常生活的文章,带着某种考古性质,图文并茂。关于日常生活,吴亮关注的也是城市里的日常生活。印象中吴亮从未对乡村的日常生活投去深情的一瞥。吴亮的经验来自窗内和窗外,而不是来自原野。窗内是静寂中激动的阅读和思考,窗外是喧嚣中杂沓的电车声和脚步声,邮轮拖着长笛在外白渡桥下驶过。这是另一种经验。他与曾经下乡插队的王安忆和金宇澄不同,就像萨特与加缪不同。萨特从来不吃新鲜水果,萨特只吃水果罐头。加缪处理的是地中海的阳光,萨特处理的是理智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