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炜以绵延深长的创作热力将其写作之路铺展到历史的深处和现实的痛处,在心灵咏叹的复调里他是一位倾听者、冥思者,更是一位非凡的书写者。翻检张炜的个人创作史,浪漫主义在左,现实主义在右。如果说《刺猬歌》是对《九月寓言》的一次浪漫主义艺术精神及其独特文体风格的升华和超越,那么刚刚出版的《独药师》可视为对《古船》在历史修辞和现实观照上的一次深潜回溯和重新出发。 《独药师》的醒目之处在“乱世”二字。儒家哲人曾痛悟乱世之天下无道、礼崩乐坏;道家哲人更视乱世为必然和绝对;而《独药师》中几千年一遇的乱世变局,以现代人之视角,可谓社会动荡、文化转型。这部关于乱世的小说,旨在探讨遭逢乱世、有着“倔强的心灵”的生命个体该如何生、如何死?如何爱、如何恨?如何找到真正的自己?亦拳拳探讨国家和民族该如何拨乱世而反正?那么,破解这部乱世之书的秘钥乃在“身体”。身体作为生命本体的表征和生命密码的承载,由其感觉感知、本能欲望、行动热力,可以透视触摸横亘交织在书中的养生、革命、情爱三者相互矛盾抵牾又相互激荡催发的隐秘关系,更可以印证揭开生命在乱世风雨中被贬损压抑、或者被开悟滋养的经验事实与存在真相。 一、民间养生术:召唤生命自由 《独药师》中的身体书写贯穿文本,密布情节之机关要塞,更深刻影响人物之命运走向。故事的起点,半岛养生世家季府大院的养生独药在世道动荡中逐渐失去原有的权威效力,季府养生秘笈亦无法为第六代传人持续提供有效的话语启示和义理输送,在民间养生“无冕之王”邱琪芝的指导下,独药师季昨非开始了养生的身体训练,包括“气息”、“目色”、“膳食”和“遥思”四者,构筑起长生术之基石。这四者严谨而神秘,并不乖谬繁琐,是针对长生的系统身体训练方法,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其中蕴涵着古老齐文化及与之有渊源关系的道家文化的种种真谛,如“人与天调”(《管子》)、“形神统一”(《管子》)、“通天下一气”(《庄子》)等等,更重要者在于继承呼应了道家文化为避乱世戕害而强调保身、全生的朴素生命关怀。民间养生术强调“依赖自身”而非仅仅依靠一剂独药等外施的补益,如此更贴切针对现代人身体困境和精神难局的身心一元理念,为季昨非的精神成长和自我形塑输送新的营养。从故事的起点到终点,正是颖悟到革命、欲望与养生三者间的复杂矛盾关系,主人公季昨非所倾心进行养生的训练和自我训练才有了生命寄托、文化选择的意义。尽管中国古老文化典籍和民间文学中有大量关于养生的义理探讨或故事呈现,但养生进入纯文学的书写格局,《独药师》无疑做了第一次尝试。民间养生术的提出,以及小说随之构建起来的以民间养生术为中心的生命书写,可视为作家张炜关于“乱世”的最具精神原创性与审美原创性的双重贡献。 气息周流,民间养生术最首要最基本的一环。季昨非原本在父亲季践的指导下曾练习过内气周流的“吐纳术”,这与邱琪芝所强调的吐纳本质上一样,都是对呼吸的管理。马克斯·韦伯在《儒教与道教》一书中如是描述:“根据原始的‘形而上学’,以俭约而理性的方式对待(也可说‘管理’)呼吸(它显然是生命的支柱),从这个观点上看似乎是很重要的。”①韦伯揭示了中国古老吐纳术的基本性质和基本方式,但远未真正参透其精髓精华。《独药师》从主体之“意”与自然之“气”二者关系的角度,严格区分了季践和邱琪芝所持的两种吐纳术:前者由于主体意念的介入和牵引,气息并非自由自主的状态,因而容易偏离正气;后者才是吐纳术的高级阶段,不施意念,气息在无意间自由周流。小说触及了吐纳术的精髓,也由此从更深的脉络上呼应了齐文化“顺于天,微度人”和道家文化“常自然”的思想。顺应自然、道法自然是人在天地之间的最佳姿态,也是最好的养生态度和理念。对呼吸的管理就是去除思欲念想,使人的气息如同天地间一草一木的呼吸,由此抵达长生。 目色所取,民间养生术的第二个环节。这是建立身体与外物之关联的重要途径。“目色”一词最早出自《黄帝内经·灵枢》四时气篇:“视其目色,以知病之存亡也”,②意即通过观察眼睛的颜色,可以判断疾病是存在还是消失。小说借用该词但并不拘泥其本义,而是做了创造性的延展和发挥。目色在《独药师》中对应着身体的视觉和应采取的姿态方式,即“如何用眼睛看取周边世界”。③季昨非原本能熟练运用季府养生的“内视法”透视洞悉身体各个器官的形状色泽,但尚无力观照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在邱琪芝指导下才开始训练锻造外取之目色,学习人与外部世界相连相接的方式。只有用目光谦卑含蓄、舒缓收敛地接纳万物,才是目色的最高境界。反之,目光“攫取的急切”和“太过用力”则会损伤生命力量的聚敛,生命随之消散损耗,小说由此达成对生命奥秘的深度探寻,个体欲望之贪婪天性、急躁个性皆是养生的障碍和生命的大害。将“目色”视为“餐饮”,由视觉到味觉的挪移,是小说借生命通感所作的进一步审美创造。心理作用下的移觉,使目色的重要性得以强调。 美其膳食,民间养生术的第三环节。对食物的态度折射着对生命的态度。《老子·八十章》提出“甘其食”和《黄帝内经·素问》所谓“美其食”,先后传达出对生命的尊重和礼赞。邱琪芝承继道家养生文化,决不主张苦修主义,而是讲究膳食之大要为“柔和”,务必去掉食物的“刚倔”,使其和脾顺心。膳食之和美、鲜美,表层看只是顺应身体的生理需要而已,实则还象喻了身心一元的基本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