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说:“对张爱玲而言,一九五五年秋远赴重洋前往美国,是她文学生涯的一个分界线。”结果是我们知道的。当时她雄心勃勃,准备乘英文版《秧歌》在美国获好评的机会,以英文写作打开局面,大举进军国际市场。然而,《粉泪》《北地胭脂》和《易经》(《小团圆》前身)频遭冷遇,美国出版商早把林语堂、韩素音作品打造成量身定做“华人小说”的标本,没容这位极富才华的女作家再插进一脚。惨淡的是,《北地胭脂》直到一九六七年才在英国出版,而改成中文的《怨女》也只是一年前在香港《星岛晚报》连载。因此,为了谋生,她不得已先后到迈阿密大学、哈佛大学瑞德克利夫学院和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任职,同时调整创作策略,重返她熟悉的中文文坛。① 这位张爱玲小说版本专家接着说:自九十年代美国夏志清教授公布张爱玲1963年至1982年间给他的一百余封信札,香港刘绍铭教授介绍张爱玲1966年至1967年间给他的十八封信札(部分),大家才得以从“美国视角”知道张爱玲六十年代生存的不易。②遥想四十年代,她在大陆多么春风得意,二十三四岁就爆得大名。解放初还有人怜惜她的才华,试图有所使用。没想到踏上异国竟水土不服,真令人唏嘘不已。到了2014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将夏志清详细注疏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一并推出,读者终于知道,原来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不止这“一百余封信札”,而是整整“一百一十八封”,截止时间也从“一九八二年”拉长到“一九九四年五月二日”,在她故世前一年才停止通信。③从1963年到1994年,张、夏二人通信达三十一年,虽只有118封,但价值弥可珍贵,自不待说。④这本《张爱玲给我信件》的问世,使我们了解的就不止张爱玲“六十年代”的挫折,还扩大到她故世前的创作、翻译、交友和年老孤独的林林总总。这个“美国视角”,使张爱玲身世和创作的“半生缘”得以延续,⑤补充了多年的研究盲区,更重要的是将这位作家的全部面貌展露在人们面前。⑥ 陈子善又说:“书简历来是研究作家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因为从作家书简中,远之,可以‘勾稽文坛的故实’,近之,可以‘探索作者的生平’,甚至能够‘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引自鲁迅《孔另境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他还援引别人的话说:“有论者认为张爱玲的后期书信‘无法让人不将之视为她的另一种创作’(引自苏伟贞《信还魂》,载2007年2月台北允晨文化实业公司初版《鱼往雁返——张爱玲的书信因缘》)”。⑦因此,参照夏志清教授注释,再读《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不失为一次触摸1955年后张爱玲人生道路和创作的难得机会。想必不远的将来,“后期张爱玲”也一定会引起人们更浓厚的兴趣。 夏志清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自序”中交代说:“张爱玲至迟在一九六一年三月收到我寄她的英文初版《中国现代小说史》之后,即该同我通信了。”⑧张爱玲1955年赴美原因、为何与赖雅结婚和英文小说出版受挫等情况,在“信件”中固然语焉不详,但它们作为“美国视角”的辅助背景,依然值得注意。 赖雅生病医疗费昂贵,英文小说出版又屡屡受挫,张爱玲家庭经济陷入了危机。⑨因此“翻译”和“求职”,一时间成为张、夏二人通信的主要内容。1963年9月5日,张爱玲致信请夏志清帮忙找份翻译工作:“我对翻译很有兴趣,预备在Joint Publications Research Service领点政治性的东西来译,但是他们根据学位给钱,而我连大学都没读完。”她得知夏供职的哥伦比亚大学也在这份招聘翻译者名单中,又问:“不知道他们找人翻译是不是也分等级?得便能不能替我打听打听?”(第二封)夏志清在“按语”中解释:“赖雅身体越来越坏,每月只领到社会福利金五十二元,连付房租都不够。爱玲在改写小说期间,电影也不写了,只好靠翻译工作来维持生活。”他说张信中问及的是两位哥大教授,其中一个中文名字叫韦慕庭,这人一直与“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保持着友善关系。⑩张爱玲香港好友宋淇与邝文美之子宋朗,也间接证实了这种困境:“1961年的夏天,张爱玲为了给自己的美国丈夫赖雅筹集医药费,再回香港,赶写了两个剧本,其中之一便是《南北和》的续集《南北一家亲》”,张就住在宋家,“时年12岁的宋以朗把卧室让给了张爱玲,自己去睡客厅。在他记忆里,当年的张爱玲终日足不出房,只顾埋头写作。”(11) 1965年夏秋,夏济安、夏志清兄弟在信里提到,给张爱玲找到一个将《海上花列传》翻成英文的活,张爱玲见信大感高兴:你们信里“提到《海上花》,这本书我一直最喜欢,老有个志愿把它译成英文。”不敢相信有这种意外之喜,感叹都是因在美国文坛没有名气之故:“除非自己写的东西有点名。所以我找副业永远是个vicious circle,能够写作为生又不必找副业了。”因此,“想帮我打破这vicious circle的寥寥几个人是我最感激的,因为我知道这问题之难。”(第九封)对这段事迹,夏志清在下面“按语”写了一个较为详细的注释:“爱玲在信上提到‘你们兄弟俩的信’,其实该篇所录的都是济安一人的信。有一封谈到了《海上花》,因为此书少有人提起,爱玲颇为激动,直承‘这本书我一直最喜欢,老有个志愿把它译成英文’。我的回信见不到,但想来鼓励她不要气馁,向某些基金会、大学研究机构申请一笔钱翻译中国名著还不算太困难。两年之后,爱玲能请到一笔奖金去翻译《海上花》,我想同这次通信是有些关系的。”(12)在美国,中国移民只有调动各种关系,包括亲友相互帮助,才能在非常激烈的人才竞争中生存下来。夏志清不惜借用哥哥夏济安的资源,来帮助张爱玲渡过难关,已足见其性格的外向明朗,这恰与张爱玲性格的内向孤傲形成互补(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