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在《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发表的长篇小说《软埋》,注定要成为一部好看、耐看却难以评说的小说。难以评说,一是因为它在直击“土改”暴力之时,一不小心也会灼伤读者;二是作品阐发的生存伦理,即主要人物的生存观念有违一些人的看法。在我看来,这一切均源于方方回到历史真相和人性本质之后获得的发现。方方是一位有思想深度的小说家,曾经以《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行云流水》等小说成名,并被封为新写实主义小说的主将。近年来,她又以《万箭穿心》、《琴断口》、《水在时间之下》等小说在“原生态”描写凡庸人事、灰色人生的基础上,表现“人的生存命运”、“人性之困”和“人道主义”等现代思想,实现了对自己的超越,使其成为当代文坛最具思想力量的作家之一。《软埋》是怎样的一部小说呢?我的判断是:《软埋》是继张炜的《古船》和莫言的《生死疲劳》之后,又一部深刻反思“土改”暴力的小说,我甚至认为它是近三十年来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 伴随着“新时期”思想解放大潮的兴起,1979年1月11日中共中央《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颁布后,“土改”才成为文学反思的对象。然而书写“土改”暴力具有悖论性质,其吊诡之处在于:若简单地否定“土改”暴力,势必伤及“土改”运动本身,而这一运动的意义又是非常确定的。诚如陈思和所说:“土改这场作为旨在结束封建土地所有制,改变农民自身命运的政治运动,在中国现代史上的意义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大陆地区,它成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最后一幕,并且为接下来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奠定了基础。”①若一味肯定“土改”暴力,分明既不符合党的政策,又与“新时期”文学张扬的现代伦理相悖。所以,它要等到作家思考成熟,同时还要借助重写地主形象这一文学思潮的推力。20世纪80年代之前,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地主、富农和封建贵族形象,除少数叛逆者和开明人士外,绝大多数是作为反面形象出现的。战争年代的地主、富农和封建贵族属于敌对势力,不是土豪恶霸,就是汉奸与还乡团的骨干分子。而旨在消灭地主阶级的“土改”运动,更是将地主阶级脸谱化、妖魔化。从80年代开始,这种似乎不可逾越的思想观念和创作原则发生了逆转,如果说80年代的《如意》、《人啊,人……》、《古碉堡》等小说对善良的地主和封建贵族的不幸遭遇还止于人道主义的同情和理解,那么到90年代以来的《白鹿原》、《一个地主的死》、《活着》、《人之窝》、《丰乳肥臀》、《第九个寡妇》等数量众多的小说,则试图回到历史现场,“把所有人都当人来写”②。这个曾被丑化的阶级一变而成为中国乡村的精英。在经济上,他们代表中国乡村的先进生产力,靠劳动致富;在政治上,他们有的早年参加革命,有的是战争年代的功臣,有的则是拥护革命的开明绅士。就连《一个地主的死》里的地主之子王香火,一个油头粉面、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竟然敢于在生死之际,不顾自家的性命,硬是把日军引向死亡的绝境,以自己的壮烈牺牲而成为抗日英雄。 与这一文学思潮并行的反思“土改”暴力的小说量少却精,其中以张炜的《古船》(1986年)、莫言的《生死疲劳》(2006年)和方方的《软埋》为代表。反思“土改”暴力,三部小说各有思考和侧重,表现为三种写法。 《古船》一峰先起,带着老托尔斯泰及其《复活》的人道主义思想,为中国当代文学注入了超越世俗伦理的、带有宗教伦理色彩的思想,提升了文学的精神品质。我同意陈思和对《古船》的看法,他认为张炜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第一个把“土改”中的暴力作为个案,放在人性的聚光灯下加以解剖和考察的作家,“《古船》对暴力的反省达到了文学史上最高水平”③。张炜不是一般地揭示人性与暴力倾向的关系,而是把人性中的暴力视为阶级斗争的必然后果,是人性在阶级社会中异化的产物;同时,他也没有把“土改”中的暴力行为仅仅归结为少数流氓痞子的本性使然,而是把暴力视为一定阶级关系下的必然表现,既是农民的,也是地主的。张炜对“土改”暴力的考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然而他“不是为清算土改暴力而写土改小说,他是通过土改暴力的思考,提出了私有制为暴力根源这一假设,通过隋抱朴与弟弟隋见素的辩论,强调了如果不能搞清楚人类本身的暴力倾向为何出现,那么不管是谁掌握了洼狸镇的政权,苦难、残酷、暴行仍然可能重新出现”④。深刻揭示暴力施恶为害的本质自然重要,更关键的是如何对待暴力。中国文化有着斗争传统:以恶抗恶、以暴制暴。《古船》是当代文学史上第一部以“土改”为题材,以负罪、赎罪与忏悔抵抗暴力,进而消除仇恨的人道主义之作。中国民间资本家隋迎之对“土改”的残酷现实感到惊恐,顿时产生了一种负罪感,觉得隋家的财富是剥削穷人之所得,欠了债。知罪就要赎罪,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隋迎之马不停蹄地外出还账,并把全部的产业(粉丝厂)交出去。其子隋抱朴在无罪可赎的情况下,依然主动地承受“家族原罪”和“阶级原罪”,进而将“他人之罪”转为“我之罪”,甘愿背负深重的十字架,为洼狸镇人犯下的罪恶赎罪。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目睹了家庭的毁灭——继母茴子被凌辱吞金自尽,以及兄妹三人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侮辱、被迫害的惨景。太多的复仇制造的苦难殃及众生,不论是还乡团令人发指的杀人,还是穷人肆意报复的杀人,其复仇的方式和残忍的手段如出一辙。他不能容忍家族复仇和阶级之间的相互残杀,不能容忍苦难和流血祸及百姓。隋抱朴避免洼狸镇人相互复仇的方法,首先是以自己负罪受苦而赎罪忏悔的方式,通过孤坐磨屋思考而不参与复仇制止流血;其次是说服并阻止仇恨满腔的弟弟见素忘掉仇恨,放弃复仇。不是为清算“土改”暴力去反思“土改”,而是通过暴力的受害者自觉赎罪的忏悔,达到制止暴力进而消除仇恨的蔓延,走出一条人性新生之路,这是反思“土改”暴力的第一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