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陈映真印象 本文将简要呈现台湾陈映真研究的近年趋向,供读者更全面感受;再以我几年来阅读陈映真的思索与发现,扰动主流的陈映真解释。陈映真曾在一次访谈中,回应小说主角“高比例死亡”议题前,给了这么一个前提“作家说的不一定是研究的标准,不能说:人家陈某人这么说了,你还能扯什么”②。陈映真的此项建议似乎颇为人所实践,故我也将以此精神开始本文。 对陈映真小说的诠释、解读,存在着含混却普遍的认识:悲悯、描写底层、关注阶级、受辱者、弱小者……或由于第二个同样普遍亦含混的认识──理想主义者──从而无论与陈映真现实政治立场处于何种关系、与陈映真文学观有何种差别意见,都基本不反对陈映真带着关心弱者的人道主义理想性。 洪范出版社出版于2001年的小说集子里,原发于1961年7月号《笔汇》的《加略人犹大的故事》确实有这么两段话③: ……知道他果然便是以色列人的领袖。他和城中的罪人、穷人、病人、娼妓、税吏和做贼的为伍,却有自在的圣洁,便又叫我想起你的话了。④ 但是使犹大决心归从他,是他对待罪人、贫贱者和受辱者的诚挚的爱情。⑤ 犹大虽“归从于对待受辱者的诚挚的爱情”,但犹大出卖耶稣后即用他“不称的红艳的腰带”上吊自杀,似乎更确证写于1975年的《试论陈映真》中所谓1965年前作品“显得忧悒、感伤、苍白而且苦闷”,且“惨绿”。小说家描述“犹大”峥嵘、倨傲、狂野、眼睛燃着逼人的火焰……但又苍白、迷失、具有冷峻的犬儒的智慧……仿佛就如陈映真自叙“早期作品表现出闷局中市镇小知识分子的浓重的感伤的情绪”“市镇小知识分子的改革论之不彻底的、空想的性格,又表现在他们的认识与实践之间的矛盾。他们所想的和所做的往往很不一致,甚至于互相背反。这种矛盾,首先导致他们在行动上的犹豫、无力和苦闷”⑥…… 小说家“自白”,佐小说为“物证”,仿佛理想与人道就是陈映真小说的概括。陈芳明便说:“陈映真的早期小说,一般论者都认为充满人道主义的精神。不过,受到社会主义思想影响的他,对于政治议题的关切较诸任何作家来得急切”⑦。这话看似不无道理,然而,什么是人道主义?什么是陈映真的“思想”与理想……仍属不明。 但为何这样的说法往往套上“早期”呢?这就不能忽视,由于陈映真说过不下十数回而形成的,却依然含混并普遍的第三项“陈映真印象”:意念先行⑧。陈映真不曾理清意念、概念、思想……的用法,但20世纪80年代逐步发展起来的陈映真研究都基本全都注意这点,且于诠释中加重强调“意念先行”对小说情节的影响。人们不敢错过的《试论陈映真》那么直接地说陈映真小说呈现着“感伤和力竭、自怜”的过渡,即使“意念先行”的内涵不明,两者嫁接,便轻易转译为:小说家“个人”意念、内心世界主导着小说情节发展。多重的模棱印象亦于是堆栈成:小说反映陈映真的意念,充满感伤与力竭与自怜的情绪的陈映真、那么理想主义的陈映真,因着强烈理想之无法实现,故使早期小说中他所关怀的人物、映照自身形象的人物,纷纷致死。这概括却含混而普遍的陈映真印象,将面临版本差异的挑战。 二、揭发版本再深读 陈映真入狱前即有理想性──有其理念(ideal)。但能否将陈映真,或早期陈映真,评为:人道主义、关心受辱者、弱小者……前引《加略人犹大的故事》的“穷人、病人、娼妓、受辱者”等词不存于1961年《笔汇》原始版本⑨,故不直接反映1961年写作时的陈映真状态。 仅是“受辱者”的词汇之别,确实不立刻颠覆陈映真印象,但提醒读者展开质疑。考虑篇幅我只再举几处版本差异,瞧瞧青年小说家笔下的“人”。如1960年《故乡》里主叙事者“我”和“俊美如太阳神的哥哥”的故乡,是如此模样: 若是那些炼焦厂的工人,则因着他们都在手、脚、鼻槽、眉宇之间和颈项以及臂窝里都盖着乌黑而发亮的煤烟的缘故,看起来竟分不出是个人来了。⑩(日后改版:竟分不出是男是女了)(11) 而1961年《猫它们的祖母》里,嫁给外省军官的“娟子老师”则是这样的形象变化: 伊看见他穿着新发的冬季军官呢服,那么英伟神气,便不由得奴婢一般地微笑了起来。(12)(日后改版:便不由得爱恋地微笑了起来)(13) 更应引起注意的是这么一连串对人的形容差异,如约作于1966年的《永恒的大地》原(14)(改(15)):丑陋(俗丽);丑脸(俗艳的脸);沃腴却鄙陋(沃腴)……及同样约作于1966年的《某一个日午》原(16)(改(17)):矫健而鄙俗(矫健而俗恶);下作的女子(凡俗的女子);卑贱(逼人);很卑贱很卑俗地(很是质朴、很是凡俗地)……读者可能会质问,这就构成“人道主义、关心受辱者、弱小者……”的反论吗?每篇小说确实都需要分头细究,但若唤醒阅读感的变化,显然不能在这串小说的“人”的身上读到光亮、温暖……亦难看见小说家的同情、悲悯……调整阅读感觉,我们再读些没再版更动的片段,或许感触便异。如1960年《乡村的教师》中对村人的描述: 这样的薄薄的激情遮掩了一向十分喜欢夸张死失的悲哀的村人们,因此他们更能够如此平静而精细地撕着自己的希望——(18) 人们一度又一度地反复着这个战争直接留在这个小小的山村的故事,懒散地谈着五个不归的男子,当然连吴锦翔也在内的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那一年死去,或许这就是村人们对于这个死亡冷漠的原因罢。然则,附带地,他们也听到许多关于那么一个遥远遥远的热带地的南方的事:那里的战争、那里的硝烟、那里的海岸、太阳、森林和疟疾。这种异乡的神秘甚至于征人的葬身于斯的事实,都似乎毫无损于他们的新奇的。(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