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2 B84.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7)02-0041-08 现象学运动与精神分析运动几乎同时产生,但这两个思潮的创始人的工作一开始便存在着严重的错位。在《梦的解析》(1900年)中,弗洛伊德将无意识当作真正的现实的存在,通过对梦的发生机制的严格探讨,他深入揭示了无意识与前意识,以及“原发进程”与“继发进程”之间普遍存在的压抑、替代等现象的内在可能机制。而在同年出版的《逻辑研究》中,胡塞尔则对清醒意识进行了本质性的分析①,他告诉我们,认识活动必然合乎纯粹逻辑学的法则,尤其是种属先天的法则。 从他们的思想发展来看,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之后开始“靠近”弗洛伊德。例如:在他早期的“内时间意识研究”中(1910年),胡塞尔将开端意识认作无意识,它必然存在,并且能够被意识到[1](P158);在他著名的“被动综合”讲座(1918/1921年)中,胡塞尔认为,当时流行的无意识理论实际上就是他的被动综合分析[2](S154);在“危机”时期,胡塞尔更是将“无意识”,即不清醒的意识标明为以前摄和滞留连续统为基础的意识的关联域[3](P193-194),在此基础上,他的弟子欧根-芬克对弗洛伊德式的无意识理论进行了激烈的批评——无意识理论是派生性的、幼稚的,从一开始就丧失了真正的出发点,因为它没有先行对何谓意识进行研究。[3](P575-576)胡塞尔及其弟子对无意识理论所采取的这种态度实质上并不难理解:他的现象学被称为意识哲学,正如“意识”(BewuBtsein)一词所表明的,它意味着对一种被意识到(bewuBt-)的存在(Sein)以及这种存在与意识的相关性的研究,无意识的“无性”与意识的“被意识性”是矛盾的。 学界现有的对他们之间的思想关联的讨论大致可分为两个方向:其一,胡塞尔谈及的无意识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是否具有某种同构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对精神分析的现象学奠基?②其二,从在弗洛伊德那里作为无意识之本质的压抑以及替代等现象的角度来看,胡塞尔所探讨的理念化在什么意义上是可能的?前一个问题偏向于静态结构,后一个问题则主要涉及无意识的动力学机制,这两个问题在意识存在的根基处一道构成了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根本性挑战。 本文将试图表明,从无意识的动力学的机制来看,首先,与弗洛伊德从临床治疗入手对各种“非正常现象”的讨论不同,胡塞尔基于意识流的流形结构的揭示,尝试通过对超越论的艾多斯学的建构来整体地“接管”无意识理论。其次,通过对无意识的双重压抑以及替代现象的揭示,弗洛伊德为胡塞尔的“接管”带来了根本性的挑战——存在、人格生成建基于压抑和替代,意识的流形结构建基于无意识在压抑-抵抗下的动态生成。最后,在胡塞尔与弗洛伊德的深层对峙中,笔者将尝试勾勒出一种在20世纪初即已诞生的基础主义的主要特征。 一、胡塞尔对无意识的“接管" 胡塞尔对无意识的谈论开始于他向超越论现象学的突破时期。对胡塞尔来说,无意识整体上就是纯粹意识。这一点很容易理解。《逻辑研究》对意识的本质分析是建立在内感知所揭示的实显体验之上的③,这种实显的体验所指的就是意识整体中的意识行为。在《观念》第一卷中,现象学还原的实际操作的起点就是对实显意识的悬置,还原直接揭示的就是实显意识行为的视域。同样关键同时又极其容易被忽略的是,这种作为超越论现象学的事态基础的“视域”在《观念》之前的“内时间意识研究”中就已经被胡塞尔当作了体验流,它的内在结构被胡塞尔刻画为一种具有纵、横结构的意向关联。非实显的视域,或者说不清醒的意识,由此具有了一种可被刻画的本质性的意向关联。 在《笛卡尔沉思与巴黎讲演》(下文简称《沉思》)中,这种纯粹的意向关联获得了更为准确的说明。胡塞尔提出,我们不以格式塔性质和感觉材料的构造关系为基础来描述意识,“我们的开端是那些纯粹的、可以说是默然的经验”[4](P75)。而这种纯粹的、默然的经验是始终“处在一种综合的统一中”,“可多次变换形态的”。[4](P76)物的某个格式塔性质和特征“总是作为不断流逝的多样性的统一”而呈现的。按照胡塞尔的说法,正是在这样一种“描述性的多样性结构”中,我们才可能意识到那种本质上属于能思-所思建构的我思对象。④进一步说,这种描述性的流形结构敞开的是一种独特的在……意识中,胡塞尔直接将之称为“一种独特的在……中的存在(Darinsein)”[4](P79),而这种“在……中的存在”具有一种普遍的综合形式,也即内时间意识形式。[4](P80) 早在1907年,胡塞尔就已经将“滞留”概念界定为“一个可以用来标识意识相位与意识相位之意向关系(……)的表达”[1](P387),它刻画的正是这种所谓的“在……中”的意向关联:一种在意识流中关涉自身的意向关联。滞留不是点状的存在,而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范畴,因而,时间的流逝本质上就是一种形式性的综合生成。按照胡塞尔的想法,滞留要么与前摄、原当下一道构成了活的当下,它被称为原滞留,要么在活的当下的持续生成中自身最终展示为一种综合样式,即体验流的纵、横意向性。在《贝尔瑙时间手稿》中,他一度将体验流的这两种生成样式顺次称为“一维流形”和“二维连续统”。[5](S35)胡塞尔认为,滞留与前摄之间存在一种指引关联,“原体现即是被充实的期待。滞留本身据此必然拥有充实性期待的因素”[5](S7),而滞留序列也“在同一风格中预期地‘指向’序列的持续的前摄”[5](S13)。由此,“一维流形”对“二维连续统”的构造就建立在如下意识关联之上:滞留内涵实施着动机引发,它将过去样式以合意义的方式投射入前摄,相应地,前摄总是合乎滞留链的合义内涵,它持续地预示着自身将到的滞留变异的充实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