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匿名》自去年冬天(最早在《收获》2015年5期、2015年6期两期连载)发表以来,在文坛上引起较大的反响。与同为“五十年代”出生的铁凝、张抗抗等中国当代女作家相比,王安忆一直以小说风格多变著称,并且紧跟文坛和时代发展的大潮流。她以在1980发表并引起文坛注意的《雨,沙沙沙》为起点,在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的潮流中写出《小鲍庄》,紧接着就在探索国人性意识觉醒的社会大潮中创作出“三恋”(《荒山之恋》《小城之恋》和《锦绣谷之恋》)和《岗上的世纪》等中短篇小说。《叔叔的故事》《香港的情与爱》等作品对男权社会的嘲讽和解构,出现在90年代陈染、林白等女作家引领的“私人化”写作风潮中,而长篇小说《长恨歌》在90年代中期“上海怀旧”的社会背景下出现,也使王安忆进一步占据“中国女性主义小说家”的领头羊位置。她在新世纪之后创作的《桃之夭夭》《启蒙时代》《天香》等长篇小说,对不同历史时期的上海与文化风俗进行细致描摹,不但包括晚清、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后直至今天的大都市上海,而且包括明朝末年“顾绣”兴盛时期的小城镇上海,加固了她作为“海派传人”(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的评价)的文学史地位。在《天香》发表四年之后出现的《匿名》,再次成为王安忆风格变化的一个里程碑,某种程度上亦体现出她对当下时代潮流的敏锐感觉与回应。 从内容主题上来说,《匿名》已经由此前多以城市(以上海为代表)与人(以女性人物为代表)为主,进行了空间上的转移——转向了原生态自然的偏远山区生活,并以此为社会背景铺展开,主线是讲述已经退休的男主人公“他”阴差阳错地在上海被人绑架,然后被抛进蛮荒大自然后所经历的从文明到原始生活的巨变,及失忆的他蜕化成适应恶劣贫瘠山区生活的“半原始人”后,再通过语言、文字的启发逐渐进化成现代文明人的“人种进化”故事。然而“他”在返回上海亲人身边之前,失足落进江中身亡,身体和灵魂永远留在了这片半原始的大自然中。除此之外,这部小说还有几条辅线和副线,分别讲述麻和尚、哑子、敦睦和鹏飞等人走出蛮荒山区的家乡到城市生存与生活的故事。然而王安忆讲述他们的故事,目的不是讲述那些山区青少年从偏僻山区到城市奋斗成功的励志故事,而是为了说明现代文明起源于大自然的启示,即使那些已经走出大自然苍苍林莽的人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已经在城市扎根居住,但是沉于他们血脉中的智慧与生存能力依然来自于大自然的赠予。王安忆曾指出:“而《匿名》是一个抽象的故事,我们所有人都在一个抽象的文明中循环。我要描写这个循环。”①学者朱康在《王安忆〈匿名〉是献给读者智慧的普遍诗》一文中也指出《匿名》的独特之处:“从草中的林窟到水底的都市,实际就是从文明的废墟到文明的废墟,亦即从命名的废墟到命名的废墟。在这些废墟之上,王安忆发明了一个特殊的世界:一个居于文明与自然之间的野蛮世界,亦即居于命名与无名之间的匿名世界。”②可以这样说,《匿名》中的“匿名”世界是一个处于现代文明与原始自然之间的过渡阶段,也是人类“大循环”的一个具体表现形式。具体来说,人类既可以从自然野蛮进化到现代文明阶段,反之亦然,也可从文明进化到野蛮阶段,这两个阶段皆处在“大循环”过程中,没有孰高孰低的等级差别,人类在两者之间互相转变、进化,生生不息、循环往复。而这两个阶段互相过渡、转化的中间过程与临界状态就是“匿名”世界,也是一个半原始半文明的阶段。也正是因为“匿名”阶段的存在,才使人类的进化链条成为一个圆形的大循环,才能够适应各种复杂环境在地球上生存至今。 除此之外,匿名世界成为自然野蛮与现代文明之间沟通的必然桥梁,使二者在一定程度可和谐共存,甚至互相转化。更何况人类不论处于怎样的生存情况下,都是大自然这个母亲孕育出的最高级物种,他们始终与前者一脉相通。这也是《匿名》体现出的独特“人类观”。因此,作为现代人类产物的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中盘旋,被喻为一只“小爬虫”,在大自然中并不违和。作者还借由认识文字与学习算术来对此加以解释说明:“识字和算术两项功课,好比一是阳,一是阴;一是实,一是虚,各有各的困难和乐趣。交替着度过一些夜晚,谁能知道九丈的夜晚里流淌着智慧,在广漠的时空,就是潜藏着秘密通道。你以为是蛮荒世界,其实这里那里,遗留着文明的碎片,暗示曾经的辉煌灿烂,在某一个巨大变故中崩塌,颓圮,又在某一个契机中重建。重建起的模式完全是另一个,下一次未必复制上一次。造化才不甘心简单重复,它有无穷的创造力,永远超过你的预期,在最想不到的地方发生。”可以这样说,处于人类“大循环”过程中的“匿名”世界,是神秘的“造化”的一个部分,因此也被涂上一层神秘色彩,导致人类在原始野蛮与现代文明之间的相互转换过程也充满了神秘和神奇,为这部小说增添了奇特神秘的情调。 也是因为《匿名》充满了“大循环”的人类观,使作品本身具有形而上的现代哲学意味,其中的人物形象相应地也具有象征和比喻意义。当“他”落水溺死后,王安忆就赋予他在水中漂流时具有特殊能力——能够穿越古代和现代、辨别历史古迹与现代废墟进行观察与思考,如同一位洞察古今、挥斥方遒的哲人,当然这也是一种象征手法。作者还指出:“当人类还没有成熟到今天这个状态之前,我们都还是最原生的细胞形态时,生和死是衔接的,主人公的‘死’其实只是永恒时间的一个阶段,我让他进入了一个大循环中了。”③不仅人类的生与死处于流动变化的“大循环”中,大自然与它哺育生存的人类之间的关系,也是一个“大循环”。像鹏飞的山沟故乡中长得特别繁盛的枸杞,养活了偏僻山坳里因近亲繁衍所造成的白化病缺陷的全村人。也就是说,在“大循环”中,残酷的大自然母亲对人类其实是有情的,自始至终眷顾着人类,不同于中国古代哲学中的自然观念,后者强调沧海桑田的无情及天地“以万物为刍狗”的冷酷。这种“人类观”亦为作品增添了暖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主人公“他”的死亡并不是悲剧,而是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开始了新的大循环过程,成为另一种存在形式。 如果说发表于2005年的《遍地枭雄》,是王安忆初步尝试离开上海市民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轨迹,把目光放到几个劫匪的江湖义气和他们的喋血生涯故事中,那么《匿名》则除了插叙麻和尚、哑子、敦睦等贫苦山民如何成为占据一方江湖的黑道老大的“成长史”之外,重点则放在对人类处于“大循环”过程中的多种现象描述上。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在现实社会的“白道”和“黑道”之间游走的黑道人物,即是处于社会的“大循环”过程中;在白道与黑道之间的过渡、交叉地段,也是一个“匿名”的世界。正是以这个“匿名”世界为坐标系,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人类大部分具有同质化和类型化特点,成为本雅明所说的“单向度的人”,所以女儿在录像带上看到的父亲形象模糊不明:“手持电话的他,略显匆忙地走过来,又走出去。一寸一寸地定格,放大,图像变得模糊,可以认作任何人,不是说所有的任何人,而是某一类型,他所属于的那一类型中的任何人。唯有相当稔熟,才可绰约辨认出他。不是根据什么特征,他没有显著的特征,但是有一种潜在的信息,默契一般,不是从这一处或那一处,而是整体性地,传递出来。警员向小区保安处调出视频,让家属辨认。做女儿的一遍一遍看,看他一遍一遍走人,再一遍一遍走出,就觉得越走越远,直走进虚空茫然。”这种面目模糊、无个性的人物形象显然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一种象征物,以此说明在极度现代化的都市生活中,人们已经异化成了丧失个性特点的所谓“文明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人物显然是无名和匿名(失去名字)的,是另一种程度的人种退化。相比之下,反而不如处在“匿名世界”中的人物活得自我、自在与精彩。这亦是“匿名”的另一层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