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潮汐集》，收录了郭沫若三百余首旧体诗词。这些诗词都写于抗战时期，其中绝大部分是题赠唱和之作，这包括他与朱德、叶剑英、董必武等中共军政高层，与柳亚子、沈衡山等革命士绅之间的唱和，以及他为政治部第三厅职员、戏剧演员等下属或友朋的题赠之作。无论就数量还是酬和对象而言，都表明诗词唱和对于战时郭沫若的重要性，同时，这种呈现方式，也不排除1959年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使他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了必要的筛选和修改，如他所和的朱德诗“群峰笔立太行头”韵，原有七首，①《潮汐集》则改为四首。除了这种曾经发表过的诗作以外，旧体诗词因其写作与传播的私人性，使我们很难窥得原貌，因此难以估量意识形态因素在他建国后的删选中究竟发挥了多大的作用。 如此，郭沫若战时的拓片题诗、题画诗、书法作品等显得尤为重要。这些私人藏品，因无意于公众流通，也非向公众表明姿态之作，故部分地保留了诗词的原初面貌，为我们探讨战时郭沫若的诗词唱和与文人交游，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原始资料，使我们可以部分地还原郭沫若及重庆文人的日常文化生活，重新绘制他与士林的交往图谱。其次，对于郭沫若而言，一个绕不开的问题是，作为新文化人最激进的代表，他为何重新大量写作旧体诗词。而与之相关的第三个问题是，诗词唱和作为一种兼及言论与行动的艺术，对于处身战乱的郭沫若有何意义。公众视野中的郭沫若，此时念兹在兹的问题是民众动员，强调的常是文化人要从书斋走向十字街头，以社会动员为创作旨归，呼吁一种见诸“行动”与社会效果的文化政治学。这赓续的固然是“五四”以来，以运动的方式从事文化政治活动的传统，也符合革命政党的动员形态，因此在后来的抗战史与革命史中，这被一再强调；与此相反，制作砖拓、诗词唱和这些行为，似乎宣示了郭沫若行为的“无意义”一面，因此，重返这些郭沫若自己以及研究者所忽略的材料，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审视抗战时期的郭沫若，以及同时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行为和心态。 一、汉砖拓片与郭汪唱和 1940年4月22日重庆《益世报》上刊载了一篇长文，开头便是：“轰传一时的江北发掘汉墓工作，现已匆匆结案。考古家郭沫若，卫聚贤，马衡，常任侠诸氏，在热心工作一周间所获得的全部汉墓古物，也在昨天做了最后一次的公开展览”。②这篇题为《汉墓古物观赏记》的文章，详细记载了此次展出盛况：“昨逢星期，天气又晴朗，行都各界人士都前往观光者，不下二三千人”。③但记者重点描述的却是郭沫若制作的汉砖拓片与题诗： 郭沫若先生特别手拓四幅，悬诸展览室中，雅好者，徘徊于拓本之前，留连忘返，盖拓本上且有郭氏之题诗耳，诗意入古，笔力秀劲，并为此二千年前之土砖增色不少。其题“昌利砖”者云“农家汉甓砌泥沟，拾取归来汗满头，剑剔苔痕辨昌利，一轮红日照渝州。”此诗盖写出发现之经过，最后一句，乃照出此砖正中有一红轮花纹也。 其题“富贵砖”一诗，尤为精心之作，因郭氏现虽从事抗战工作，而对昔年考古治学，未尝忘怀，故诗意奔放，有直追唐汉气概，诗曰： “富贵如可求，尼叟愿执鞭，今吾从所好，乃得汉时砖，上有富贵字，古意何娟娟。文采朴以素，委婉似流泉，相见仅斯须，逖矣二千年!贞寿逾金石，清风拂徽絃，皓月来相窥，拓书人未眠，嘉陵江上路，蔼蔼竖苍烟。”④ 其中，题“昌利砖”一诗，为目前学界所未见，应为佚作。⑤就该诗来看，作者描绘了一个远离战争的田野工作场景，诗人不再是公众场合的演说者，而是一个田野考古家；诗作语言平实，情感真挚；结尾一句拓开出新的诗境，非鄙儒所能为。因此，该诗的宏廓视野与诗人所为之事反呈现出一种张力；而从色彩政治学的角度来说，国统区在日后的革命史中，向被描述为白色，“一轮红日照渝州”自然政治不正确，被作者选择性遗忘也是难免。 第二首题“富贵砖”诗为五言古体，由实入虚，从论学到遣志述怀，景语收尾，余音袅袅，颇具唐人风韵，古朴可玩。郭沫若曾将《二十四诗品》的风格分为雄壮与冲淡两类，并且认为自己的诗作也主要是这两种风格，据此，这首诗可列入冲淡一品，是郭沫若诗词中的佳制。对此事的报道，除《益世报》外，中央社也发了消息，因此《时事新报》《国民公报》《扫荡报》《新民报》等重庆各大报都有相关报道，均称“郭沫若氏曾将汉砖之上各式花纹文字拓出，题有诗句，悬之壁间，古色古香，与陈列之古物，相映成趣”。可见，郭沫若之参与嘉陵江北岸汉墓的挖掘与展览，是当时的一个公众事件。而他自己对此也较为看重，如在他后来自制的《五十年简谱》中，1940年条下便有“四月发现江北延光四年之汉墓”，⑥与九月政治部改组并列，可见其重要性。 然为公众所未见的，是郭沫若对汉砖拓片的后续处理，以及士林对郭沫若诗词的反应。当时参与其事的常任侠，后来曾回忆郭沫若发掘汉砖、题诗，以及他与汪辟疆等人的唱和经过；近来也有论者从金毓黼(静庵)的《静晤室日记》中钩稽出金毓黼、汪辟疆、常任侠等人的唱和诗作。⑦因此，汉砖所引出的，不仅是一个社会事件，它也提供了一个视点，据此我们可以略窥战时郭沫若与士林的唱和与交游情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