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7835(2016)06-0104-06 非时间作为一种永恒的时间,是指叙事时间在文学艺术中没有明显的刻度和标识,只是一种简单的共时性描述。施勒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指出:“从严格的哲学意义上说,永恒不是空无所有,不是时间的徒然否定,而是时间的全部、未分割的整体,在整体中,所有时间的因素并不是被撕得粉碎,而是被亲密地揉合起来。”[1]327时间的永恒具有双重意义,一是指时间完全消失,人们不再感受到时间流逝;一是指时间的圆满,在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境界中拥有时间的完整性。“时间从来是我们的敌人”[2]7,这句话道出了人们对时间的恐惧。时间不由我们的意志自由支配,面对时间的转瞬即逝,人们束手无策,只能把对时间的向往和怨怼诉诸文学艺术,试图在精神层面与时间搏斗中寻求永恒。鲁迅的小说“巧妙地运用一种立体的、多层次的、并与意识融为一体的叙述模式,有意淡化消融近代小说对历时性发生的线性叙述,使时间观念呈一种立体的无序延宕”[3]。鲁迅的小说非常注重打破外在的自然时间,创造出一种属己的内在时间(如神话时间、心理时间和梦境时间等),在对时间的瞬间感受中,去把握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永恒。 1 神话时间 神话时间是高速运转的、跨度较大的时间。在时间意义上,神话的实质是展开人们对于“永恒”的企慕。神话时间不同于自然时间:自然时间是线性发展、不断流逝、瞬间生灭,一去不复返的时间;而神话时间则不受规范,既无过去,也无现在,更别说将来,且不能以日历、时钟来衡量,是一种典型的“非时间性”时间,同时也是可循环、可重复的时间,神话时间其实质是一种永恒的时间。 鲁迅小说中的神话时间最初本体存在于《故事新编》中,在这里作者试图将时间淡化、退隐或消除。“从神话和史诗中发展而来的叙事结构,既意味着对一系列历史事件的文学化的讲述,也意味着一种虚构话语的力量”[4]121,通过神话时间,作家可以自由实现时间性叙事向非时间性叙述的华丽变身。郑振伟指出,神话时间与日常时间有较大区别,人们所生活的日常时间是一种“不断流逝、刹那生灭、去不复返”的世俗的、历史的时间[5]61。而神话时间往往是一种循环的、可重复地被实现的时间样式。在神话境界里,世俗的、历史的时间已被悄然隐没与克服,他们已浸润在一种超越“延展性的”、永恒的、可一再临现的时间之中[5]61。神话时间由于本身的不确定性导致了神话“没有时间概念”,神话中自然界只有周而复始的日出日落与季节更替,神话人物的生命与生活与时间无关。 《补天》以“女娲醒来了”作为故事的开头,没有任何字句告知人们故事发生的时间,我们只能从文本中寻找时间的踪迹。从“煽动的和风”“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等文字中,我们可以察觉到春天的气息,接下来时间便悄然沉潜,直到结尾部分,从“有一日,天气很寒冷”中,我们可以看到冬天已经到来,在春去冬来的岁月变迁中我们意识到时间在流逝,然而我们始终无法找到具体的时间刻度。小说中反复出现这样的情景: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6]357。 在女娲的意识里,别说四季更替,就连日夜轮换她都根本不去理会。正是通过这些情景的反复出现,印证了神话非时间性的本体特征。鲁迅对《补天》中时间的非时间性处理方式跟其创作态度紧密联系在一起。鲁迅谈及《补天》创作动因时说:“取了茀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6]353鲁迅试图通过女娲因生命的压抑而创造人类来联系文学的产生,所以只有通过非时间化才能把这种非凡的创造能力展现出来。而历史的演进并不如人所愿,随着时间向前推移以及人类的进化,却始终伴随着人性的堕落和社会伦理道德的沦丧,从而体现了鲁迅对先前所持进化论观点的怀疑,也传达了鲁迅对荒诞现实所持的深深忧虑。 《奔月》通过黑夜白天的交替出现来表现后羿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式心路历程。在鲁迅笔下,后羿不再是我们所熟知的神话传说中英勇神武的射日英雄,倒成了为日常生活中柴米油盐所困的凡夫俗子,而这一切正是通过昼夜交替来向人们昭示。“暮霭笼罩了大宅,邻屋上都腾起浓黑的炊烟,已经是晚饭时候”,对于射猎归来的后羿来说,毫无归心似箭的心绪,倒成了他一天当中最黯淡的时光,因为他只能提着“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向嫦娥交差,“心里就非常踌躇”[6]370。嫦娥自然不会给后羿好脸色。“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6]372,再到“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6]373,又是新一天的开始,对于后羿来说,也意味着新的希望的到来,他试图让自己走得更远去收获更多的猎物,然而他仍一无所获,在误杀老婆子一只老母鸡后被敲诈勒索,回家途中又遭小人的暗箭,尽管如此,他还是乐观地认为自己可以拿这只老母鸡来改变嫦娥的心境。可是等到“还没有走完高梁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灿烂”[6]377的第二个黑夜到来的时候,嫦娥因难耐寂寞与艰难的生活而偷吃灵药飞月而去,使后羿陷入了绝望之境。《奔月》通过昼夜的交替变化逐层展开后羿所陷入的物质与精神困境,未必不是鲁迅当时自身处境的另类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