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6)12-00111-11 1922年末,在为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作序时,作为小说家的鲁迅早已因一部《狂人日记》而名满天下。不过奇怪的是,鲁迅似乎并没有因此获得真正的安慰。即便是一篇回溯小说缘起的创作谈,鲁迅的笔端仍缠绕着一种“偏苦于不能全忘却”的感伤与寂寞,开首便陷入回忆与怀旧中: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①作为第一篇创作谈,《呐喊·自序》几乎包含着鲁迅所有创作的精神密码,也可以理解为规划着鲁迅所有创作的诗学纲领。鲁迅后来的许多创作谈如《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等等,都是由此而作的延伸与发挥。著名的“幻灯片”事件、“铁屋子”寓言也是第一次出现在《自序》中,其意义更是被反复挖掘,乃至过度阐释。也许正因为如此,鲁迅在文章开篇经由“回忆”与“忘却”所构建的辩证法及其重塑鲁迅文学的启蒙意义反而不大为人注意。青年时期的“许多梦”需要通过忘却来排解,而“偏苦于不能全忘却”,却以忘却的形式显现出一种伦理上的不该忘却和事实上的不能忘却。“偏苦于”所显示的记忆之战越是强烈,“不能全忘却”的那一部分也就显得越发重要。如果说,“大半忘却”“也并不以为可惜”的“梦”是可以抛弃的,“偏苦于不能全忘却”的“梦”则如同梦魇,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掉的。这无法忘却的“梦”,“便成了《呐喊》的来由”,也成了鲁迅文学的来由。在这个意义上,纠葛于“回忆”与“忘却”之间的“梦”确立了鲁迅诗学的根基,也确立了鲁迅文学的根基。那么,这“偏苦于不能全忘却”的“梦”是什么?因为“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梦”对鲁迅文学观念的形成,乃至中国新文学的发生与兴起,“又有什么意味呢”? 一、“偏苦于不能全忘却”:“一个青年的梦”与“《呐喊》的来由” 广义的记忆是多义或歧义的,比如回忆在记忆中的包含与区别关系,荣格、伽达默尔、阿斯曼夫妇等学者都曾先后讨论过。回忆(recall)并不等于记忆(memory),也并不与遗忘对立。借用阿莱达·阿斯曼的术语来说,回忆属于一种“记忆力”,记忆属于一种“记忆术”。所谓“术”和“力”,所区分的记忆的两种功能或范式。“记忆术”注重的是一种知识存储与复制能力;“记忆力”注重的是一种文化创造与身份认同。前者如背诵、强记,后者如回忆、纪念。记忆与回忆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技术性或机器性的记忆存储可以对抗时间和遗忘,回忆却是发生在时间之内,“和遗忘是密不可分的,一个使另外一个成为可能”。②在回忆与遗忘相互作用的“同谋”中,回忆有一种“人类学的力量”,是机器所不可能具备的。机器可以存储知识,无所谓遗忘,只有人类可以回忆,也可以遗忘③。在第一篇文言小说《怀旧》中,鲁迅借由童子的语气嘲讽一位古板而伪善的秃先生,缘由之一就在于旧式私塾死记硬背、沉闷无趣的非人的教学方法。在另一篇文章《五猖会》中,鲁迅对父亲何以逼迫当时只有7岁的自己在看赛会前背诵古书,有着一段非常不快而诧异的回忆,所表达的同样是对古老而机械的记忆术压抑人性的不满。事实上,欧洲的启蒙运动对记忆术的批判,凭借的也正是“理性、自然、生命、原创性、个性、创新、进步,以及其他现代性诸神的名义”④。与记忆术相对,回忆包含着人自身所特有的一种情感态度、一种思想光芒、一种精神力量、一种主体创造。人为什么回忆?“多数情况下,只是为了回答他人的问题,或者回答我们设想他们可能提出的问题,我们才会诉诸回忆。”⑤对鲁迅来说,《呐喊》的序言是写给读者的,也是写给自己的。“偏苦于不能全忘却”的回忆,是创作起源的追溯,也是诗学纲领的总结。 “偏苦于不能全忘却”,造就了鲁迅的文学和文学者鲁迅。然而,“偏苦于不能全忘却”的缘起,并不是鲁迅文学中所回忆或经由回忆所叙述的那些往事,而是“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借用鲁迅在《呐喊》时期翻译的一部武者小路剧本的名字,也可以称为“一个青年的梦”⑥。换言之,是因为年青时候的“梦”无法忘却,才决定了鲁迅要在回忆中重构往事以及如何重构往事,并在往事回忆中赋予其疗治病苦的启蒙意义。青年鲁迅“曾经做过许多梦”,其中特别提到的便是留日时期的学医:“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学医的梦虽然“很美满”,但因为幻灯事件的刺激,鲁迅决意弃医从文,可以想见,这梦是在“并不以为可惜”之列的。所以,“偏苦于不能全忘却”的梦,必然发生在弃医从文之后,亦即:“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这样的梦,是一种为“改变他们的精神”而“提倡文艺运动”的文艺梦或启蒙梦。 以文艺启蒙为旨、理想高远的“好梦”何以变成了一种“偏苦于不能全忘却”的“苦梦”?表面上看,是因为创办《新生》杂志的失败,其实更深层的问题是由失败而来的失望。这失望是双重的,一重是对启蒙环境的失望,“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一重是对启蒙者的失望,“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虽然因失败而失望,因失望而寂寞,鲁迅也用了种种麻醉的法子逃避悲哀与痛苦,文艺启蒙的梦想终于还是“苦于不能全忘却”。如尼采所说:“只有不停地疼痛的东西,才能保留在记忆里。”⑦当梦化为一种生命体验的痛,也可见这梦对鲁迅是如何重要,影响是如何深刻了。是故,鲁迅尽管质疑环境,反省自己,文艺启蒙的梦想却似乎未从根本上动摇。或者说,无论是留日时期,还是回国之后,鲁迅从来没有觉得文艺启蒙的梦想本身存在问题。否则,如何理解他在钱玄同尚未邀请其为《新青年》撰稿之前,就有过主动向报刊投稿的经历?如何理解他归国后在《小说月报》发表小说《怀旧》,并在《越铎日报》连续发表《军界痛言》等系列文章?被竹内好等日本学者所深度挖掘的所谓“十年沉默”,不过是相对于他在发表《狂人日记》成为著名作家之前一段寂寞的“未名”时期。所谓“十年沉默”,不如说是“十年未名”或“十年寂寞”。鲁迅后来帮助几位文学青年创办未名社,出版未名刊物与丛书的时候,想必和创作《呐喊》的诸篇小说一样,同样有一种“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