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的鲁迅接受史和研究史,就是对鲁迅认知的深化史,也是对鲁迅本体的丰富史和拓展史。时至今日,鲁迅研究的总体框架大体完备,尤其是对鲁迅生平、业绩、社会担当和社会角色方面的研究已趋于全面。但仔细考察,仍存盲点,例如在鲁迅担当的各种社会角色中,有一个角色依然比较模糊,这就是金石学者。对此,本文力图加以确认。 一、金石学与鲁迅的金石研究 要认定鲁迅的金石学者身份,至少涉及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考察鲁迅的有关业绩和贡献,二是以金石学的概念加以衡量。为了理解上的方便,我们将问题倒置,首先了解金石学。 何谓金石学?学界只有大体认同的概念,而没有一致认同的精确概念。有学者认为,金石学就是中国传统的考古学。也有学者认为,金石学就是在西方现代考古学传入中国之前,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考古学。还有学者认为,金石学为研究中国三代以下古器物文字之学。金石学权威专家马衡认为: 金石者,往古人类之遗文,或一切有意识之作品,赖金石或其他材料直接流传至于今日者,皆是也。以此种材料作客观的研究以贡献于史学者,谓之金石学。① 金石学史研究专家朱剑心认为: 金石者何?研究中国历代金石名义、形式、制度、沿革,及其所刻文字图像之体例、作风;上自经史考订、文章义例,下至艺术鉴赏之学也。② 《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金石学条目的释文是: 中国考古学的前身。近似于欧洲的铭刻学。它是在尚未进行科学发掘的情况下,以零星的出土的古代铜器和石刻为主要对象的学问。偏重于著录和考证文字资料,希图达到证经补史的目的。③ 比较以上几种权威的说法,对于“金石学”的定义,以《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的诠释最为简明扼要。即金石学是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前身,研究对象主要是铜器和石刻,方法偏重金石文字的著录和考证,目的是证经补史。 有关金石学的历史,有学者把它的萌芽期上溯到汉代。但一般认为,金石学发端于宋代,并在宋代形成了兴盛期,此后由于理学的影响而中衰。清代汉学复兴,金石学也随着乾嘉学派的兴起而复兴。金石学在乾嘉时期的发展,促进了金石学学科外延的拓展,即以研究对象的“金石”而言,已远非最初的“金石”所能涵盖。一般而言,所谓“金”,以钟鼎彝器为主,旁及兵器、度量衡器、玺印、钱币等物;所谓“石”,以碑碣、墓志为主,旁及摩崖、造像、经幢、柱础、石阙等物。清代乾嘉时期至民国初年,是金石学发展的全盛期。在此期间,随着上述金石器物的大量出土和发现,镜鉴、兵符、玉器、封泥、明器等也逐渐涌现,并且逐渐进入研究范围,金石学的外延随之拓展。清末民初,被称为文化材料大发现时期,1899年发现甲骨文,1900年发现敦煌文书,1907年发现流沙坠简,1922年内阁大库档案流出,其中的甲骨和简牍,很快进入金石学研究范围,金石学的研究对象进一步丰富。金石学的发展表明,一部金石学史,尤其是乾嘉以后的金石学史,就是研究种类不断增加、研究范围不断扩大的历史,其实际内容已远远超出初始的“金石”领域。 这种学术变迁,自然引起金石学者的关注和思考。1924年至1925年,金石学大家罗振玉出版了《殷墟书契考释》和《殷墟书契后编》两部著作,在注重甲骨文字的同时,也注意到与甲骨同时出土的石刀、石斧等其他无字的殷商遗物。不久,他在《殷墟古器物图录》一书中,以“古器物”一词替代“金石”一词,并且倡议以“古器物学”的称谓取代“金石学”的称谓。尽管这一倡议未能获得广泛的响应,但金石学的瓶颈和金石学者意欲突破瓶颈的态势已经显露。与此同时,王国维在阅读了法国学者沙畹的《斯坦因中亚所获中国古简与古文书》后,清楚地意识到,现代考古学已超越了金石学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上述文化大师对金石学发展意识上的觉醒,意味着金石学在专业上与异域文化的嫁接已为期不远。1923年,中国第一个人类学博士李济由哈佛大学学成归国,几年后由他主持的安阳殷墟考古发掘,成为现代新兴考古学在中国的第一次实践,也是现代新兴考古学在中国扎根,并从此枝繁叶茂的标志。④著名考古学家李学勤指出:“传统金石学与近代新兴的考古学,其理论、观点和方法都有区别,但金石学历世积累的大量材料,成为考古学起步的凭藉,金石学家研究获得的许多成果,现在仍有重要的参考价值”。⑤但无法回避的事实是,金石学也在融入现代考古学的过程中走向终结。 正是在金石学发展最辉煌的时期,也是在金石学走向终结的前夜,鲁迅开始了金石研究。最早披露这一点的是鲁迅本人。在《(〈呐喊〉自序》中他说:“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⑥鲁迅这段自述,写于1922年底,这里所说的此前的“许多年”,大约起自1915年。从此《鲁迅日记》多有“录碑”,“夜独坐录碑”的记载,也多有“夜校碑”的记载,还有诸如“夜整理《寰宇贞石图》一过”等等的记载,更有频频出现的购买拓本和金石著作的记载。凡此种种,构成了鲁迅从事金石研究的完整过程,也一一记录了鲁迅为此付出的才智、精力、时间和资金不仅巨大,而且惊人。只是由于鲁迅从事金石研究的多数成果未及完成,而他又另有它顾;金石研究又并非鲁迅事业的理想追求;他文学创作的成功所显示的精神上的昂扬,反衬了他研究金石时的精神苦闷与消沉;作家的声誉对他的金石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又有所遮蔽;这些都影响了对他的金石研究的评价。而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在知识结构上不完全对接,也造成这一课题的长期边缘化。但是,金石研究毕竟在鲁迅生平中占有较大比重,其研究过程、业绩和成果,毕竟是鲁迅研究中的一个方面,他在这些活动中担当的责任和角色,在他的生平中不应或缺。为了对这一点有进一步的认识,这里先对鲁迅有关的工作和成果略作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