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的两种征候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诗人臧棣曾借用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说法,宣称“朦胧诗”之后的当代汉诗写作“已卷入与语言的搏斗中”,积极探索写作的可能性是后朦胧诗的起点,也是它主要的内驱力之一。①作为这一写作理念的积极践行者,臧棣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已经颇具战略性地开启了同语言竞技的马拉松长跑。在他出版于这一时期的诗集《燕园纪事》(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中,臧棣不露声色地展示了诗人与语言搏斗留下的微妙疤痕。《燕园纪事》是臧棣公开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无论是在当代汉语诗歌史上,还是在他个人的创作历程中,比诸诗人其后陆续出版的多种诗集,这本朴素的小册子无疑占据着一个不可取代的位置:它既体现了九十年代诗歌的独特成就,也表征了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因此也为化解当代汉诗写作的形式方法问题提供了某种契机。 臧棣认为:“写作是一件无法从外部加以救助的个人事业,它甚至残酷地不完全取决于你所具有的卓异的个人才能,而取决于你在怎样的意识结构中完整地运用才能。”②这里所谓的意识结构,在多位与臧棣同时代的诗人同行和批评家那里,已经得到了阐释和表述:从“金蝉脱壳的艺术”(胡续冬)到“道旁的智慧”(敬文东),从“穿梭于地面的技艺”(张桃洲)到“心灵的骄傲”(姜涛),西渡甚至送给臧棣一个私人判词:“马拉美式的诗人”……这些来自同辈和晚辈诗人的论述,对我们认识诗人的写作个性和诗艺特色,无疑极具启发意义,但他们似乎都还没有注意到,臧棣诗歌中存在的一个独特的声音现象。事实上,诗人的写作姿态和形式特征根植于他的意识结构,而这种意识结构却表露为一种创造无意识。这种创造无意识在臧棣这里典型地表现为叙述上的停顿现象——被诗节和诗句中不时显现的征候所标记,在叙述中形成某种气息上的打断。臧棣诗歌中的停顿,这种看似盲目、犹疑和急躁的打断,对于新时期以来的汉语诗歌写作是一个相当独特的存在,具有十分重要的认识论价值。这一现象在《燕园纪事》中已有集中表现。通过两类颇成规模的征候,我们可以相当清楚地辨识出臧棣写作中的停顿现象。 第一类征候:释放言说信号。比如臧棣会突然写出这样的句子: 我知道这样说 有点过分。 (《爱情发条》) 当我这样说时 有一条线 突然穿过我的喉咙 (《低音区》) 我们可以认定,诸如“我知道……”和“当我这样说时……”这样的插入型表达式,似乎是诗人有意释放的言说信号。言说信号跟上下文几乎没有内容上的联系,更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句插入语,而伴随这句插入语而出现的,是一个凌空而降的作者形象,试图对主人公在作品世界的言行举止加以干涉,从而重新树立作者的在场感,强调作者的发言权。在作者的幻影突临之际,我们同时也读到了一系列表征言说行为的词语(“知道”、“说”等),这些言说动作似乎由一个确定的、来自外部的言说者“我”发出,但又好像来自一张无主的嘴。这种主体的混沌未明使得言说既像是来自作者,也像发端于主人公,又仿佛对这两个来源都加以否定,只宣布着言说本身的显露。在《燕园纪事》中,我们可以找到诸多与此类似的诗句。 第二类征候:楔入关节词。所谓的关节词,指代臧棣诗歌中一类有助于起到确认、强调、推测、让步、转折、指示等作用的表示关系性的连词、副词或其他词汇/短语。如果我们将一首诗看成一副有血有肉、遵循自身运动规律的躯体的话,那么这些词汇/短语就好比是一首诗当中的关节。它们是整首诗里突出的部位,连接着两段坚硬而致密的骨骼,依靠骨与骨之间的空隙和缓冲,实现灵活收放和自由运转。在《燕园纪事》中,这些关节词可以构成另外一组征候: 当然,也许,或者,可能,并且,毕竟,似乎,看来,不信你看,这时,此刻,其实,而实际上,事实上,如此说来,与其…不如…,换句话说,甚至,显然…… 在臧棣的写作中,这些关节词已然突破了语法的层面,上升为一类颇成规模的诗学景观。与释放言说信号的征候相比,关节词凝缩为极端简略的形式,嵌入诗句之间的缝隙里,作者与主人公之间那些基本矛盾也跟着隐藏起来,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短促、独立、大有深意的关节词,成为臧棣写作中一类更加强悍而顽固的征候,也成为当代汉诗话语分析的一块至关重要的微型场域。 如果将释放言说信号和楔入关节词这两类征候放在臧棣作品的总体背景下来考察,我们会发现,诸如“我知道……”或“当我这样说时……”这样的言说信号,其实可以看成一种被拉伸和放大的关节词(或许该叫关节句?),而像“当然”、“或者”这样的关节词,也不妨视为一种缩略和简化的言说信号。因为,一方面,当诗中释放出言说信号时,对于作品本身,实际上达到了语义传递和语气转换的效果;另一方面,关节词的楔入,也在暗示着一个形象明确的言说者在那一刻开始登场和发声。这里初步形成了对话的效果,每当作品中涌出言说信号或关节词,不管它们的发出者是谁,我们都会体验到莫名的打断。在这里,停顿发生了。从言说者的身份来看,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问题在停顿中浮出水面;对于读者来说,这种被打断的阅读感受是十分强烈的,让我们惊讶于这些日常语言的奇迹和陌生的共通感;从更加宏观和抽象的意义上看,臧棣写作中的两类征候彼此分享着共同的话语属性和效应,因此有必要做出进一步的深入挖掘和精密分析。 停顿的厚描 我们可以把臧棣的一首作品想象成一件乐器,在没有任何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它按部就班地奏出一首曲子,演奏者、乐器、乐谱、听众共同陶醉在一片四处弥漫的音乐空气中。当我们陶醉在这片诗歌音乐中时,无法区分哪里是作者的言说,哪里又是主人公的台词。这两种声音在文本中混合成一条流动的河水,汩汩向前,平静的水面下携带着它所裹挟、包容的一切意义内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借助一枚石子的作用,给奔涌向前的河流做一个打断。当石子投入河水,瞬间水流散开、水花四溅,凝聚汇合于同一水体中的各类成分也旋即分开,鱼归鱼,水归水,于一瞬间显露自己的本色。石子投水的一刻,就相当于一次停顿。在臧棣的诗歌中,那些言说信号或关节词,就相当于击打水面的石子。在停顿的一刻,和颜悦色、并肩前行的作者和主人公做出各自的本能反应,一边显出下意识的防御姿态,一边准备选择方便的逃逸路线。因此,文本中遭遇停顿的那一刹那,也正是揭开臧棣诗歌话语形态和意识结构的绝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