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纪之交的女性创作热潮中,曾经涌现出一批以女性家族历史为主题的叙事佳作,如赵玫《我们家族的女人》、铁凝《大浴女》、徐小斌《羽蛇》、张洁《无字》等。这些作品大多以女性个人化视角讲述家族往事,具有一定的共性:首先是面向当代历史敞开,以不同代际女性所经历的现实与精神苦难来折射历史的波澜诡谲;其次是面向女性内心世界敞开,对于女性在个体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压抑苦闷、在血缘与两性关系中所经历的爱恨纠葛和精神创痛、在主体意识萌蘖觉醒之后发出的呐喊与抗争,无不加以大胆而真诚的剖析袒露;更敢于直面女性身体,从女性身体经验的角度叙述宏大历史,从而完成了女性作为历史/叙述双重主体的转变。① 上述女性家族历史叙事作品的叙事立场与视野具有鲜明的性别特征,其潜在的意图是通过女性视野的历史叙事来揭示被男性中心的历史书写长期遮蔽的女性生存实际,并为饱尝“家—国”苦难而陷于沉默的女性发出心灵的呼声。这种“女性视野”的历史叙事对正统历史及其男性中心的性别导向是一种有益的补充和纠正,但同时也带来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比如强调性别立场是否会从“男性中心”走向“女性中心”、甚至造成“翻烙饼”式的价值偏至?过分专注于女性生存经验和精神内在是否意味着对社会—历史大语境有所忽略、甚至造成新的历史遮蔽? 在此背景下,近来一些女性家族历史叙事作品在突破相对狭隘、单一的“女性视野”方面所做的尝试值得关注。比如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天香》,在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家族故事的讲述中融入了“现代性”视野,松江申府的家族命运与上海大都市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命运紧密缠绕在一起。小到一个人物、大至一个城市的命运,在小说中仅仅是一个窗口,作者期待读者能够从这一窗口中窥探到“天地时势”那无可形容的伟力。又如美国历史学者曼素恩(Susan Mann)用英文写作并被译为中文的《张门才女》,②则在其明清妇女史研究的基础上,专注于常州张氏家族的女性日常生活,具有鲜明的“地方性”视野。明清江南地区的经济发达与文化醇熟,造就了这一区域独特的两性关系和家族生活模式,所谓“江南才女”即诞生于这一“地方性”之中,无论是其生存经验还是文学成就,在异时空中皆不可复制。曼素恩特意将同一历史时期西方女作家的生活与创作经验作为“江南才女”们的参照,更加凸显了这一“地方性”在世界女性历史中的位置和意义。从文本呈现方式来看,《天香》是一部历史题材的小说作品,《张门才女》则是一部历史研究的学术作品,显然存在“类属”的差异和比较上的困难;但从历史叙述的视野与方法来看,两作存在相似之处:无论是“现代性”之于《天香》,还是“地方性”之于《张门才女》,都体现出某种对于特定时空的历史认识论,也同样是以富于文学表现力的历史叙述作为认识载体。因此,本文将聚焦于上述作品历史叙述“现代性”和“地方性”的双重视野,试图对历史叙述与文学的关系有所发现和揭示。 一、“气数”与“故乡”:基于特定历史观的文学想象 《天香》的问世源于作者王安忆对上海松江“顾绣”的关注。王安忆查阅大量史料,以“顾绣”的真实源流为线索虚构演绎,建构了一幅申家“天香园绣”逐渐兴起繁盛的画卷,展现了晚明时期上海乃至中国的民间生活。故事从明嘉靖三十八年申明世破土建造“天香园”写起。申家二代申柯海娶妻小绸,又阴差阳错纳闵氏为妾,从此恩怨纠缠。闵氏系苏州织工之女,把绣艺带入申家,与小绸共创“天香园绣”,柯海的侄媳希昭以书画入绣,成天下一绝。后来申府家道中落,侄女蕙兰寡居,希昭、蕙兰以“天香园绣”支撑家计,并设幔授艺,使其光大。故事结束于康熙年间,此时“天香园绣”已遍地流传,名满天下。在作者王安忆看来,申家百年也是现代上海的“史前”百年,在家族代际更迭与人事兴衰之中,自有一种生生不息的气韵与肌理,将一个默默无闻的渔村最终濡养为上海现代历史的开端。 “天香园绣”的兴衰起落,投射的是宏大历史的“时势”与“气数”,即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在王安忆看来,晚明的历史大语境“样样件件都似乎是为这故事准备的”。比如,《天工开物》就是在明代完成的,这可说是一个象征性的事件,“象征人对生产技术的认识与掌握已进步到自觉的阶段”。③绣品不过是代表物质丰盈与技术发达的“百物百工”之一例,不过是人与自然、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发展到一个特定阶段的象征物。凡此种种,浑成农业传统社会走向工业现代社会的大势与“气数”。小说里有一节专门谈“气数”: 闵师傅出绣阁时,太阳已近中天,树阴投了一地,其间无数晶亮的碎日头,就像漫撒了银币。有一股生机勃勃然,遍地都是,颓圮的竹棚木屋;杂乱的草丛;水面上的浮萍、残荷、败叶间;空落落的碧漪堂;伤了根的桃林里……此时都没了荒芜气,而是蛮横得很。还不止园子自身拔出来的力道,更是来自园子外头,似乎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强劲到说不定哪一天会将这园子夷平。所以,闵师傅先前以为的气数将尽,实在是因为有更大的气数,势不可挡摧枯拉朽,这是什么样的气数,又会有如何的造化?闵师傅不禁有些胆寒。出来园子,过方浜进申宅,左右环顾,无处不见桅帆如林,顶上是无际的一片天,那天香园在天地间,如同一粒粟子。④“天香园绣”能逆申家的衰势而兴,不只是依凭闺阁中几个女性的个人才艺和能力,而是与这个“更大的气数”息息相关。闵师傅敏锐感知到“园子外头”那种“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的时势与历史的伟力,这“气数”和伟力把几近荒蛮之地造就成了一个繁华鼎沸的上海。要说《天香》写的是上海,是现代上海的史前传奇,那它首先写的是“天香园”这“一粒粟子”内部的传奇,更大的一层没有直接去写,却通过“天香园绣”的兴起和流传,释放出种种强烈的信息。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