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新世纪的古代文学研究者正面临着来自学科创新要求的巨大压力,经过百余年的积累、沉淀,学界业已形成了不少经典的研究范式,在许多基础问题上达成了“共识”,面对如此“庞大的历史文献的存在”,想要“生产出既有趣又新颖的知识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①。此种情形下,当代学人一方面试图对早已被学科通史“脉络化”的“常识”“基础”“前提”进行重审与反思,以期为“再出发”提供动力和多元的思想资源,另一方面则继续致力于开拓古代文学的研究畛域,使其向纵深处发展。“社会医疗史·古代文学”跨学科研究即属后一种努力。“疾病”与“医疗”是人类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它在古代文学回归生活史、心灵史的研究转向②中受到重视是顺理成章之事③;数十年来前修时彦对屈原、司马相如、皇甫谧、王羲之、王献之、王微、谢灵运、卢照邻、杜甫、韩愈、纳兰性德等人的论述、阐发亦表明,“社会医疗史·古代文学”交叉研究确有助于今人考察“历代士人思考身心、身体与外在世界关系”的方式、重构古人对身体和疾病的想象④,从而深化我们对经典作家、作品的理解⑤。本文对陶渊明生平、创作的重勘亦是出于同样的目的。盖历来之研究者虽对靖节先生的健康状况多所置意,但或限于篇幅、或囿于体例,鲜有系统的论述⑥,遑论深入揭橥陶氏疾病与其思想倾向、文学创作的内在关联;近年来之论者欲补前修之未逮,然所云殊有未尽,间或治丝益棼⑦。有鉴乎此,本文拟在充分吸取前人成果、全面梳理中古文学文献的基础上对关涉“病者”陶渊明生平、创作的若干重大问题详加考辨,以期为今后的研究提供一个相对新颖的切入视角和可靠的讨论前提。在正式展开论述前,有两点需要特别说明:其一,我们充分认识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然而然的跨学科研究对学人的知识结构、学术视野有着相当高的要求⑧,如果他在从事“某某与文学”研究时,不能对前者有一番沉潜考索,便很难保证交叉研究是深刻、可信、富有启发性的,故而本文虽特重“社会医疗史”背景的考辨,但言说目的仍是文学本位的,尚睎读者莫以“说诗专主考据,以致佳诗尽成死句”见责⑨;其二,我们重访“病者”陶渊明,旨在发掘其思想世界与文学创作的多元面相,职是之故,文章论及陶氏生平和某些具体文学现象时一般不再重复“共识”,而是在承认传统解释“有效性”的基础上更多强调“疾病”“医疗”因素的影响,此系基于凸出主题之考量,非敢好为异说、刻意求新也。兹略陈拙见于下,以就教于博雅君子。 二、青年陶渊明的健康状况与内心世界探析 陶渊明早年的健康状况对其人生态度、价值取向的确立有至为深远的影响。陶氏“少而贫病”(《陶征士诔》)⑩,不到30岁(11)便“顾惭华鬓”(《命子》)(12),考《诸病源候论》“发白侯”谓“(血)外养于发。血气盛,发则光润;若虚则血不能养发”“故发变白也”(13),“虚劳羸瘦侯”云“虚劳之人,精髓萎竭,血气虚弱,不能充盛肌肤,此故羸瘦也”(14),然则陶氏晚年自陈“本既不丰”(《答庞参军》)(15)绝非虚辞,清顾易《柳村谱陶》谓“公盖多病早衰”(16)实属知言,而《宋书·隐逸传》载渊明自解州祭酒后“躬耕自资,遂抱赢疾”(17)当亦属身体素虚、积渐而致。综观晋唐间正史,凡罹“羸疾”者,原因不外年事过高、家族遗传、哀毁过礼、劳累过度、久病不愈诸端,且患者常随着病程的迁延出现运动障碍,如晋傅敷“素有羸疾”,不得不“舆病到职”(18);王导“有羸疾”,帝“令舆车入殿”(19);贺循“羸疾不堪拜谒”(20);刘宋王微年十二起“病虚”,三十六岁时已“不堪扶抱就路”(21);梁殷钧“体羸多疾”,在郡“闭合卧治”(22);唐韩愈“少多病”(23),“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24),晚年“足弱不能步”“以病归”(25);李德裕“始自孩童,常多疾病,逮于壮岁,犹甚虚羸”(26),至其末岁则“衰惫日甚,风毒脚气,往往上冲”(27)。《晋书》《宋书》《南史》本传均提到陶渊明晚年脚疾严重到需“乘篮舆”出行,其病根恐在他“抱赢疾”时已然深种。“少而贫病”与不可逆的羸疾临床表征“华鬓”对陶渊明的思想世界、文学创作均有重大影响。青壮年即白发、落发,今人或可熟视无睹,古时则不然。从晋代的《脉经》《针灸甲乙经》《小品方》到隋唐时的《诸病源候论》《千金方》,中古医家普遍认为头发是“构成生命的主要元素之一”,而其异样则是“某种疾病的病症,有时甚至是病笃不治的死侯”(28)。这种医学“常识”给关注身体、注重养生的士人带来很大的困扰(29):嵇含“年二十七”“有白发生于左鬓”,遂感慨“斯乃衰悴之标证,弃捐之大渐”(《白首赋序》)(30);江淹自伤“年己三十,白发杂生”“以溘至之命,如星殒天,保光半路,不攀长意”(《与交友论隐书》)(31);白居易哀叹“三十生二毛,早衰为沈疴”(《寄同病者》)(32)“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发先衰”(《叹发落》)(33);韩愈三十五岁便由“两鬓半白”和落齿联想到“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与崔群书》)(34)。陶渊明对发质、发色的变化也一直很敏感,他将“白发”的滋长与人生际遇的多舛、心灵世界的隐忧紧密地联系了起来,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的转剧,文意日趋悲观:《荣木》(40岁)自叹“总角闻道,白首无成”(35),《责子》(44岁)自伤“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36),《饮酒》其十五(53岁)感慨“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37),《岁暮和张常侍》(54岁)“素颜敛光润,白发一已繁。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38)云云更反用秦穆公老当益壮之典,凄怆哀婉,无一语以自解;《杂诗》其七(50岁)则谓“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末句“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39)虽云旷达,但年才知命即作归祖坟语,其心中之凄楚亦可想见。可以推知,三十岁便“顾惭华鬓”的陶渊明当有着与嵇、江、白、韩诸人相近的隐忧。事实也的确如此,身体的羸弱使陶氏在早年就已偏向于追求修心养性、全身葆真而非匡济天下、建功立业,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忆昔时虽亦有“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40)“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其八)(41)等豪迈语,但更多得还是表现自己“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42)“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43)“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其十六)(44)“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45)的逸世情,呈现出典型的内倾性特征。此种心理与刘宋王微早年“自揆疾疹重侵,难复支振,民生安乐之事,心死久矣”(46)、雷次宗“少婴羸患,事钟养疾,为性好闲”“虽在童稚之年,已怀远迹之意”(47),其揆一也(48)。又,六朝适婚年龄偏早,颜延之年三十未婚《宋书》都要特别提及(49),但陶渊明婚娶却甚晚,窃以为健康欠佳或系原因之一。考南齐名医褚澄谓“赢女宜及时而嫁,弱男宜待壮而婚。此疾外所务之本,不可不察也”(50),证以《世说新语·栖逸》所载李廒“少羸病,不肯婚宦”云云,则体弱可以推迟结婚系时人共识,且持此正当理由便不会承受如颜氏般的社会舆论压力。当我们用上述背景知识重审陶氏“顾惭华鬓,负影只立。三千之罪,无后其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52)“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53)等诗句时,庶几可对多病早衰的渊明“晚婚情形下求子心切”的心理和“舐犊情深又恐子孙不肖”的忧虑有“了解之同情”。鲁迅先生曾感叹陶渊明“总不能超于尘世”“也不能忘掉‘死’”,而且还在“诗文中时时提起”(54),从某种程度上说,陶氏矛盾、苦痛的人生及与此相关的隐逸、避世思想正滥觞于其“少而贫病”之际。关于这点,我们在第五节中还将有进一步的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