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文学作品时,需要特别关注各个作品中的时间观念。这是由于作品中所描写的时间相貌直接反映了作者(作者不一定是一个人,作者的涵义里也包含团体作者)的喜悦和悲哀。大致来说,喜悦的表现常常与时间的缓慢流逝分不开;悲哀的表现常常跟时间的匆匆流逝成为一体。时间的流逝,可以说是引起人们情绪或喜悦或悲哀的根本原因。作者对待时间的态度,直接反映在作品背后并构成作品的基本价值观。如这个观点没有很大错误的话,那么在分析作品时,关注作品中的时间描写,可能成为探求作品本质的一个有效手段。 一、循环式时间和直线式时间 根据民族学者们(文化人类学者们)的调查,在文明程度较低的民族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时间观念。①农耕社会形成后,人们的基本时间观念变成圆形而回环、永恒循环式的了。对于生活在以季节这种形式循环着的自然中的人们来说,最容易接受的时间观念是以一年为一个环节,环节间互相链锁,循环至永远。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建立在这种特殊的时间观念上。这种时间观念,通过宗教仪礼等形式,尤其通过时节庆典的方式具体化,赋予人们的生命和生活以这个时代特有的意义。 这种循环的时间观念,从新石器时代的农耕社会开始,一直成为社会的基本观念之一。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中逐渐渗透了其他新的时间观念,即否定时间的循环和回归,认为时间是单线消逝的新观念。王朝成立初期,这种新的时间观念初次扎根在社会,随着王权的发展,新的时间观念渐渐扩张它的势力。自那以后,社会中并存新旧两种时间观念。这两种时间观念,从宗教观点来说,圆形环流的是神圣的时间,直线性的是非神圣的(世俗的)时间。随着王权统治逐渐摆脱宗教性质而趋于世俗化,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也进一步显示了自己的重要性。 以村落社区为基础的社会,使用循环性质的时间观念,足够维持它的秩序。今年只要举行与去年一样的庆典就可以了。但是出现中央集权的王权后,为了实现广域的统治,一定需要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以最典型的例子来说,如果不区分去年的时间和今年的时间是两个不同的时间意识,那么就不能实现对不同地域、不同阶级、各种老百姓的统治。这是因为王权是以财富的高度集中和储存为基础成立的。这种经济活动,只有以直线性质时间作为框架,才能有效。同样是收获的秋天,如果不区别去年的与今年的,那么贡纳、征税等行政活动根本不可能展开。 所谓的历史概念也是伴随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产生的。类似于文字记录的记录制度也是通过记录正流逝着的时间上所发生的事件,并明确把握这些事件的前后关系为目的的。王朝初期,文字记录是顺利进行统治不可缺少的技术。在这个时期,虽然仪礼活动还在循环性质的时间上实施,但是现实统治却在直线性质的时间上实行。一连串的政治事件以历史的名义记录下来,这种记录在行政场面上起了有效的作用。 生活在循环的时间里,人们基本上感觉自足,没有忧虑。与之相反,生活在逝而不返的直线性质的时间里,人们总是感觉不足和不满。这种感觉是源于直线性质的时间背后隐藏着悲剧性的本质。《论语》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在这个句子里,孔子借托聚焦水流凝视着的是激烈变化的世俗社会。然而世俗变化的背后隐藏着直线性质的时间,孔子深深地叹息着逝而不回的时间。 当然,直线性质时间观念的产生,并不意味着之前圆环形状的时间观念是无用的废弃。在古代社会里,这两种时间观念并存,且各有其功能。两者所占的比重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在原来圆环形状时间观念支配的社会里,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渗透到它的基层,并逐步增进实力。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也还没有完全摆脱循环性质的时间观念。由于我们生活在直线性质时间观念支配的社会里,所以我们的价值观念也修筑在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上。然而有时我们对循环的时间会表现出一种乡愁似的感情。我们常常感觉到,在怀念循环的时间时,能够超越野蛮的现实社会,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二、“古”和“终”的基本词义 在王朝初期,并存着循环的时间观念和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随着社会的发展,两者所占的比重逐渐发生变化。可以认为,人们通过漫长的时间,逐步地从以循环的时间观念为基础的社会,搬迁到以直线性质时间观念为基础的社会。从阶层意识来说,拥有政治权力的人们,很早就已经习惯于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而一般的人民,在时代到来之前,一直都生活在循环的时间观念里。 在人们所使用的源于太古的词汇里,可能有不少词汇是历经由于不同时间观念支配而拥有不同基本价值观念的社会。尤其是自古以来与时间有密切关系的词汇,在历经这两种时间观念支配的性质不一样的社会过程中,不得不改变它们的根本词义。换言之,自古以来的时间词汇,虽然在现在社会里,以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为基础获得它们的主要词义,但是在古老时期,以循环性质的时间为基础,它们可能拥有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词义而被使用。 接下来以“古”和“终”作为自古以来使用的时间词汇的例子展开讨论。我认为这两个字的词义变化与《楚辞》中各个作品的形成有着密切的联系。 古老的“古”,对我们来说,意味着过去,指示已经过去的时间。《吕氏春秋》: 今之于古也,犹古之于后世也;今之于后世,亦犹今之于古也。故审知今则可知古,知古则可知后……(《吕氏春秋·仲冬纪·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