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日本京都学派创始人西田几多郎曾就其“场所”逻辑思想的形成给出过一个评论,而该评论对我们理解该思想的形成来说,具有重要的线索意义。此评论来自于其中期作品《从动者到见者》(1927年出版)。在相关的讨论正式开始之前,笔者想要预先强调的是,西田此后的演进过程,其实就可以被理解为他对于“场所”概念的理解不断加深的过程。而从根本上看,他的哲学立场其实完全可以被归结为所谓的对于“康德式的批判主义”的彻底化——至少对于西田而言,这种彻底化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摒弃那些关于经验的本质的哲学预设,譬如“存在着独立的认识主体或意识”,或“存在着对立于经验的客体”之类的预设。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西田相关评论的内容。他写道:“康德所说的诸如‘自在之物’(德语:Ding an sich)之类的超验的实在,是在认知主体之外而自在地存在的。关于此类实在,我可不打算予以讨论……在下相信,沿着康德式的批判主义的路径而正在跋涉的我,其实比康德本人走得更为深远”(日文原文:“私は寧ろカントの批評主義の途を歩みつつあゐと信ずゐ”)(NKZ-5:8)。①基于这种认识,西田提出了自己的“内在的”立场:根据此立场,主体或意识是需要被视为所谓“面”或“场所”的——而在这种“场所”中,客体也好,存在的事物也罢,都是被“内置于”(日语:於ぃてあゐ)其中的(参看NKZ-4:322)。在他看来:“即使在康德式的批判哲学里,独断论思想依然被当作出发点来坚持”(NKZ-5:184)。也就是说,“即便是康德,其哲学工作也开始于如下想法,即,认识是一种‘从主体指向客体’的行动,而此想法本身又预设了主、客之间的对立(这里的‘客体’指“物自体”)。而为了反对这一点,我所采纳的理论出发点,将比康德更为深远”(NKZ-4:320-321)。 这一评论清楚地表明,西田的“场所哲学”不仅仅是东亚思想资源或他本人的宗教体验的产物;毋宁说,它是作为一种方法而被提出的。该方法的旨趣,便是要比康德本人更为彻底地贯彻康德式的批判精神。西田把这种方法理解为“彻底的批判主义的立场”(NKZ-5:184),也正是基于这种理论觉悟,他才引入了关于意识的“内在”立场——这里的意识被视为“场所”,而“场所”又被视为主、客的包容者。不过,这里也出现了一个问题:西田的“彻底的批判主义”的“内在”立场,与我们平时所说的“泛意识论”或“唯心论”立场,是否有分别呢?另外,对于被刻画为“场所”的意识而言,“客体”或“存在者”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才“内在于其中”的呢? 本文将集中讨论西田中期思想中的“内在”哲学,并把它与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哲学观念相比较。在芸芸西哲诸贤之中,笔者之所以特别要提到叔本华,则是因为他也试图以一种与西田遥相呼应的方式,将康德式的批判主义彻底化。② 二、叔本华哲学中的意志与直接意识 我们的讨论从叔本华开始。众所周知,叔本华哲学受到了康德批判主义的影响。叔本华曾云:“关于在所有可能的经验之外,还有何物存在,吾人哲学将不置一词。毋宁说,我的哲学仅仅提供对于下述问题的解释与阐述:在外部世界中,或在自我意识之中,有什么东西是被直接给予的。……因此,我的哲学便是‘内在的’(至于‘内在的’一词在本人著作中的意义,正如该词在康德著述中的意义)”(WII,736)。③在这里,叔本华把康德的“内在性”哲学视为如下两个预设的否弃:一是存在着与认识主体相分离的超验实在;二是存在着先于客体而活动的独立主体。也正是基于这些认识,在叔本华的代表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他最终将其“内在”哲学构建成为了一个发端于作为直接意识的“意志(Wille)”的哲学体系。就此,他写道:“意志在自我意识中被直接地认识到,并自在地存在着”(WI,135)。 据叔本华对意志的看法,“意志行为与身体行为,并不是经由因果性之韧带而被联结起来的两个彼此分别的、并被客观地认识到的状态……毋宁说,它们是合二为一的,只是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下被给定而已”(WI,119)。因而,意志实乃统一主、客之活动。叔本华断言正是“在一种主、客界限难以被辨认的直接状态中”,意志宣告了自己的存在(WI,130)。 由上文可看出,叔本华试图消除以下两个假设对象:其一是超越于自我意识的客体,其二是先于客体意识而存在的主体。如之前所考虑的那样,叔本华主张,我们只有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同一个作为意志的直接意识后,才能分出主、客。简言之,在叔本华的内在哲学中,一切皆源自于这个作为意志的直接意识,而绝不能与之分离。 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叔本华所说的“意志”既高于主—客区分,亦高于因—果区分。因而,不论是作为世界一部分的身体,还是在主—客关系中呈现出来的整个世界,均为客体化的意志的现象,或者是意志的客体化的现象。不过,有鉴于意志本身并不是现象,叔本华就把它称为“自在之物”。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叔本华并不把“现象”视为关于对象的表征或者为主体所拥有或构建出来的观念。毋宁说,“现象”就是意志的客体化。而在他的术语库中,“表象(Vorstellung)”就是指这种被客体化的意志。从这个角度看,用“表象”来翻译德语中的“Vorstellung”一词才更符合叔本华的原义——而若像学界所通常所做的那样,将其译为“表征”或者“观念”,则有些不妥。这是因为,只有采纳笔者所建议的译法,读者才不会将“Vorstellung”误解为“主体对于客体所具有的印象”之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