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6)12-0136-13 五四学生运动后,梁漱溟因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而“暴得大名”,同时也引起不少争议。这一“事件”早为人所关注,已有不少诠释,却也仍存待发之覆。① 讨论近代中国思想,为论述方便,不能不对时人有所区分。但那是一个分裂的时代,多歧互渗的特性,表现得最为充分。五四前后的中国,东西文化的关联、互动与竞争,在多层面、多方位进行。很多时候,在“东西”的符号象征之下,隐伏的仍是中国思想界的新旧对立。东西文化与新旧思想缠结在一起,相当错综复杂,很多史事还有待梳理。各种关于民初派别分野的既存认知,恐怕都还需要斟酌。 在我们的研究中,梁漱溟著作引起的争论,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新文化人②和“东方文化派”的论争。从简单的逻辑看,如果新文化人的对立一面是所谓“东方文化派”,那他们自己一边就可以说是“西方文化派”了。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所谓“东方文化派”,本身就是一个需要厘清的范畴。被视为“东方文化派”的梁漱溟,其实很靠近新文化人。③这一始于当时的“误会”,最能展现民初新旧东西的缠结。 自近代读书人以新旧置换中西开始,新旧与中西便不弃不离,形影相随。新旧总是隐喻着中西,而中西也常被转换为新旧。在整体上新压倒旧的同时,新旧本身又始终是相对而非绝对的——静态时旧中有新,新中有旧;动态中新化为旧,旧化为新。中西的情形稍不同,以西的步步进逼和中的一再退让为大趋势。清末提倡西学为用还要以中学为体作挡箭牌,入民国后尊西更盛,不仅要西化,还要全盘西化。西学更加名正言顺,而早已不能为体的中学,只能借助西来的民族主义,变身为名不正也言不顺的“国学”,挣扎求存。④ 在这样的背景下,东西文化的优劣和弃取,成为民初的关键话题,时人的见解也多元纷呈,需要研究者开放视野。我们过去的研究,常被所谓“问题意识”束缚,不免画地为牢。例如,被视为更早已开始的东西文化之争,《学衡》杂志引发的新旧之争(隐伏着北京大学与东南大学的学术竞争),以及稍后的“科学与玄学”之争等等,大致都发生在几年间,可以说在同一时段,本是互相交集的事情。但我们多少因局限在所论“问题”的范围里,而对一些交叉的人物和现象,或视而不见,或存而不论。如果能把这些因素结合起来考察,对那时思想界的分与合,会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那时即使特别讲究“科学”和“系统”的学人,也多少具有随意立论的倾向。语境稍变,立言辄异;有时语境未变而立言者预设的读者听众不同,所云亦大不同。故其言论中出现自相矛盾的现象并不稀见,而不少立言者似乎不甚顾及或计较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他们虽基于相近的概念界定,其论述的动机和想要阐明的意思,却有较大的不同。所以我们不仅要看他们说了什么,也要看他们想要说什么。 在这次梁漱溟引起的争论中,有一点是过去注意不够的,即当时参与讨论的人,很多不在新文化人和所谓“东方文化派”两方之中,而其观念和态度,也很难拿新旧、东西(中西)这样二元对立的范畴来概括。另一个引人瞩目的现象是,与年轻人往往更激进的既存认知不同,一些年轻人在争论中似乎显得比年纪大的人更保守。实际提倡“全盘西化”的梁漱溟,却被迫成为新文化一方的“敌人”,这现象就很能提示当时思想界的混杂与错位。 一、“一伙子”却成了“敌人” 在梁漱溟的书里,明确表出了西化就是世界化且为世界各国发展必经之路的观念。因此,在他设计的文化发展三段论中,第一段就是中国必须西化,而且是以德先生和赛先生为核心的全盘西化。对梁漱溟而言,这不仅是面向未来的设想,也是当下的现实。中国那时已“处处采用西方化”,不仅“政治改革已经全是西化”,就是“吾人的日常生活”,也“几乎完全充满了西方化”。⑤换言之,中国已实际走上全盘西化之路。他提出这样的主张,不过是表出一个发展中的既成事实而已。 尽管梁漱溟主张下一阶段西方要改从中国化,但细读其书就可知道,中国文化翻身的下一步,其实还很遥远。要待人类“征服了自然,战胜了威权,器物也日新,制度也日新,改造又改造,日新又日新,改造到这社会大改造一步,理想的世界出现”,即生产和分配都有了恰如其分的安排,大家“生存不成问题”,西化这条路才“走到了尽头”,然后可以转入中国化。⑥无论持多么乐观的态度也可以想见,那样一种经过“社会大改造”而出现的“理想世界”,即使可期,也实在还远。若从当下的处理看,梁漱溟要的就是一个较长时段的全盘西化。 可以说,实际提倡全盘西化的梁漱溟在思想上更接近新文化人,他也自认与新文化人是“一伙子”,并有公开的陈述。但新文化人并不接受他,反而视他为对立面,而且还是“东方文化派”的一个代表人物。当时新文化人已分化为以陈独秀和胡适为代表的两部分⑦,在这方面却所见略同。 当年对《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批评不少,梁漱溟对所有的批评都没回应,而胡适的批评后出,他倒破例做出了唯一的回应。艾恺以为,“胡适的傲慢无礼确实刺痛了他,使他作了反驳”。⑧从梁漱溟回复的行文看,“刺痛”是明显的,然或因众多批评的积累而致,未必是基于胡适的“傲慢无礼”。很可能是在梁漱溟心中,胡适比别人更重要。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不希望被误会成新文化运动的“对头”。 稍后当胡适和陈独秀把梁漱溟视为“他们的障碍物”时,梁漱溟明言:“这岂是我愿意的?这令我很难过。我不觉得我反对他们的运动!我不觉得我是他们的敌人、他们是我的敌人。”他看出陈独秀和胡适那时已分属“现在思想不同”的派别,但强调“他们觉得我是敌人,我却没有这种意思。在这时候,天下肯干的人都是好朋友!我们都是一伙子”。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