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5年,歌德在读到普罗提诺的著作之后,欣然命笔,写下一首名诗,诗中写道:“如果你的眼睛不像太阳,你就看不见太阳……” 2008年,阿来的长篇巨著《空山》第六卷发表,历时四年的三部六卷本“机村传说”终告一段落。巧合的是,十年前,奠定阿来文学史地位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的发表,也经历了四年时间。不同的是,前者是陆续写作发表的时间,而后者经历的是十几家出版社不断退稿的搁置时间。 这一年,阿来因《空山·第六卷》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二零零八年度杰出作家”奖。授奖词中这样写道:“阿来是边地文明的勘探者和守护者。他的写作,旨在辨识一种少数族裔的声音,以及这种声音在当代的回响。声音去到天上就成了大声音,在地上则会面临被淹没和瓦解的命运。”“声音”一词至关重要,它也许是打开阿来叙事之门的一把钥匙。在颁奖当日,阿来作了题为《人是出发点,更是目的地》的获奖演说,以其一贯的人文主义立场做出了回应。 随后的若干年中,阿来继续其长篇创作之旅:2009年,“重述神话系列”之《格萨尔王》在北京首发;2013年,《人民文学》第八期刊登了其“历史非虚构”长篇力作《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十几年时间,阿来在长篇叙事的各种可能性上,花费了诸多心血,也做出了可贵的努力。神话传说与传奇都是古老的叙事形式,阿来追溯本源的借鉴并不是回到过去,而是追寻其在当今生活和历史中不死的灵魂。 也许是多年的长篇创作过于疲惫,用作者自己的话,想休息一下写些轻松的东西。于是便有了《三只虫草》的诞生,有了《蘑菇圈》和《河上柏影》的问世。三部中篇并无故事上的必然连接,但又有其共同特征:虫草、松茸和岷江柏均是“青藏高原上出产的,被今天的消费社会强烈需求的特产”。故出版时被称之为“山珍三部”①。 《三只虫草》很像青少年读物,追求知识、渴望成长、问询启蒙,写得轻松,读来也不难懂。即使如此,小说也不乏微言大义和阿来对当下生活变化一以贯之的关注和思考。 生活于海拔三千三百米的牧民,为了保护长江黄河上游的水源地,退牧还草,开始了定居生活。看电视成了文化生活的符号,而每年一度挖虫草成了他们必不可少的经济来源。住宿学校的优秀学生桑吉为了挖虫草逃学,这是故事的引爆点。作者运用客观镜头隐含主观镜头为我们讲述了桑吉成长中的事件,客观镜头讲的某人在看什么,而主观镜头指的是某人看到了什么。说到底,视角是一种难以界定为主体或客体的事物,我们在看桑吉的同时,桑吉也在看什么。镜像自然是一说,反镜像的镜中之镜可是另一说。 游牧变成了定居,出于生态而变故的生活方式也影响了心态。好比桑吉的父亲虽“满意新的村庄,就像住在城里一样”,想不通的总是那么容易杀人的打仗电视剧;就像母亲搞不懂电视剧那些不用劳动整日消费的生活。还是学生的桑吉也有许多不懂,最为纠结的是该把虫草看成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看成三十元人民币?父母辈肯定将答案归于信托的山神,那是因为“山神有一千只一万只眼睛,什么都能看见。”在一种绵延的神话思维里没有验证核实的概念,虽然他们对世界的阐释远离科学,总是保持着对分析的不满,不断地用已知解释未知,通过直接经验的闪烁纱幕看世界,把万物看作有生命力的东西。神话思维不给现实提供任何逻辑,但也拒绝谎言。 桑吉不同,逃学只是暂时的,他眼中的货币只是为了姐姐的病和姐姐上学没有好看的衣服。成长渴望知识的启蒙,“三只虫草”的历险见证一个正在开悟的少年的追求,他放弃做喇嘛的召唤,从“虫草”之地一路狂奔,追求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之光。“他奔跑,像草原上的很多孩子一样,并不是急事需要奔跑,而是为了让柔软的风扑面而来,为了让自己像活力四射的小野兽一样跑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诗人出身的阿来在此无疑勾勒出照亮整个小说的意象。这也让人想起作者以前的小说名篇《奔马似的白色群山》,奔跑的姿势从来不是风景的写照,而是摆脱束缚追求自由的生命象征。“童趣的视角和语句下,整个小说如初春般混合着万物甦生、大地复兴、天人归魅的气味和情志……”《人民文学》的卷首编者语这样评点《三只虫草》,说得真好。 神话思维不给现实提供任何逻辑,但也拒绝谎言 “山珍三部”是一个新起点,貌似轻松的写作拓阔了其审视世界的时空观念,他的审视已告别了一个王朝的古怪终结,他思考已不再单纯是一个村落的半个世纪的史诗,一块边地的二百年的非虚构历史。阿来的叙事不仅智慧地偏向同时代人的口味,还提示出历史是如何起到与自然相反的作用。文化竭力装作人类善和实践的自然特征,但实际上这些特征都具有历史性,它们都是历史力量和利益作用的结果。文化圈理论的基本前提是,一种具有高恒常性的传统能够在整个人类历史延伸。回忆主要是一个用于自我,与个人关联的情况与概念,而传统则是一个首先用于文化和历史范畴的概念。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可以继续讲述记忆中的历史和历史中的记忆。“蘑菇圈”的命运提醒我们,我们只能是人类的主体,因为我们与他人和物质世界实际上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这些关系是我们生活的基本构成因素而不是偶然的东西。世界并不是一个“外在的”有待理性分析的客体,不是一个被用来反对沉思的主体;它绝不是我们可置身其外并反过来与之对抗的某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