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在苏联十月革命的影响下,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轰轰烈烈的左翼文学运动,被誉为“红色30年代”。左翼文学思潮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苏联的左翼文学是旋涡的中心,由此向外播散信息与影响,推动着世界范围内左翼文学的发展。在苏联文学的影响下美国也产生了左翼文学。美国左翼文学在30年代得到了快速发展,它具有左翼文学的一些共同特征,但又与苏联、日本的左翼文学有所不同。它不是简单地照搬照套苏联左翼文学的概念和方法,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根据美国的社会文化特点来对其进行融合改造,形成自己的特点,并反过来对苏联的左翼文学产生影响,“在世界的左翼文学都不自觉地被苏联的理论所牢笼着,支配着的今日,只有美国,却甚至反过来可以影响苏联。且不论辛克莱一班人所代表的大规模的曝露文学为苏联所未曾有过,只看新起的帕索斯的作品在苏联所造成的,甚至比在美国更大的轰动,就已经够叫人诧异了。美国的左翼作家并没有奴隶似的服从苏联的理论,而是勇敢的在创造着他们自己的东西”①。中国作家在当时就敏锐地发现了美国的左翼文学的独特价值,并对其进行大力的翻译介绍。那么,美国左翼文学的这种特质是否为中国的左翼作家所接受?中国左翼文学中的美国因素主要有哪些?中国左翼文学与美国左翼文学之间的联系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接受了美国左翼文学影响的中国左翼文学又呈现出哪些新的面貌? 美国是一个崇尚自由的国度,作家们充分地享有言论和出版的自由,而左翼文学强调文学的阶级性、组织性,这在一定程度上束缚压抑了作家的个性自由。因此,当左翼文学来到美国之后,左翼文学的阶级性、组织性必然会与美国人所崇尚的自由之间发生一定的冲突,那么美国作家如何看待、处理创作自由与文学的阶级性、组织性之间的关系? 辛克莱是美国著名的左翼作家,其《拜金艺术(艺术之经济学的研究)》被冯乃超翻译介绍到中国来。辛克莱虽然受到苏联左翼文学的影响,但他并未完全照搬后者的观点。他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解释艺术,讨论“艺术是什么”和“艺术应该怎样”,在批判了六种艺术诳语之后提出自己的艺术主张:“一切的艺术是宣传。普遍地,不可避免地它是宣传;有时是无意识的,大底是故意的宣传。”②他认为,艺术是人生的表现,伟大的艺术应该是“富有生气而重要的宣传,用适宜的技巧,由所选的艺术发挥出来的时候,就是产出了伟大的艺术”③。在他看来,一般的艺术和伟大的艺术是有区别的,艺术创作是有规律的,作家的创作应该遵循艺术创作的规律,“只有这样他才能创造真实的,永久的艺术作品”④。由此可见,辛克莱并没有象苏联、日本左翼文学那样片面、极端地强调艺术的阶级性、政治性、工具性,他在强调艺术的阶级性、工具性、宣传性的同时,也在强调艺术与作家的人生经历、个人的主观因素的密切关系,强调自由运用艺术技巧的重要性。冯乃超等创造社作家首先接受了来自苏联、日本的左翼文学的影响,并以这样的眼光去审视、接受美国的左翼文学,因此,冯乃超从辛克莱的作品中看到的只是文学的阶级性、工具性。冯乃超对辛克莱的理解与接受带有浓郁的主观色彩,是一种有意的误读,对当时中国的左翼文坛产生了一定的误导作用。 1928年,中国文坛上爆发了著名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论争,以郭沫若、冯乃超、蒋光慈为代表的一派对以鲁迅、茅盾等为代表的另一派进行挞伐,前者以“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自居,生搬硬套苏联、日本的左翼文学理论来批评鲁迅、茅盾等人。对此,鲁迅进行了反击。针对冯乃超对辛克莱的有意误读,鲁迅表达了不同意见。他一方面赞成辛克莱的“一切文艺,是宣传”的观点,另一方面也强调文艺与宣传的区别,“但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⑤。鲁迅对文艺与革命关系的理解更接近辛克莱的原意,他承认一切文艺都带有宣传的功能,但反对简单地将文艺与宣传划等号,强调文艺的独特性,其“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的观点辩证而深刻,指出了文艺与宣传之间复杂的关系,是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历史已经证明,片面、极端地强调文艺的阶级性、政治性、宣传性而忽视文艺的艺术性是错误的,必将导致文艺创作的僵化甚至死亡。 美国的部分左翼作家对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持有清醒的认识,他们冷静地反思左翼文学的发展历程,指出其所存在的诸多问题。美国左翼小说家詹姆斯·T.法雷尔对左翼文学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发现了其所存在的弊端。他在《文学批评笔记》中对左翼文学进行了批评,认为部分左翼小说从概念出发,脱离现实生活,导致人物形象千篇一律;部分左翼作家简单地理解“艺术是阶级斗争的工具”,降低小说的艺术水准,使之沦为罢工手册。法雷尔的观点在左翼阵营中显得非常另类且具挑战性,由此而在30年代后期的美国文坛引发了一场文学论争,史称“法雷尔之争”(The Farrell Controversy)。法雷尔第一次系统地总结了左翼小说“左倾错误”(Leftism)的主要内容,认为它混淆了文学与宣传的界限,没有理解文学遗产的重要性,粗暴地对待具体作家具体作品中的独创性品质,把政治立场引入文学批评,从而导致庸俗的、简单化的、与论题无关的结论,指出了左翼小说中普遍存在的“口号化”“政策工具论”、人物形象单调重复等弊端。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法雷尔对左翼小说的“左倾错误”的总结与批判是非常准确的,也是非常有道理的。美国文坛关于左翼文学的论争,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左翼文学片面地强调文艺的政治性、阶级性、工具性的错误观念,维护了文艺的独立性。与此同时,与左翼文艺运动密切相关的刊物《党派评论》也对左翼文学进行反思。该刊是一个理论刊物,于1934年2月创刊,其创刊号宣称忠实于党的革命路线,但更关注文学自身。后来,拉夫等人借用列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的说法,指出左翼文学中的“左倾错误”是“任意地将激进思想强加到拙劣的文学形式上”。他们不断批评左翼文学中的“口号化”“意识形态化”“政策工具论”的实用主义等倾向,直到1937年公开反对斯大林主义,批评美国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是“把一个政党的文学装扮成一个阶级的文学”⑥。应该说,这种观点在当时的左翼阵营中是非常“反动”的,但在今天看来却不无道理。从整体上来看,美国左翼文学呈现出一些不同于苏联左翼文学的共同特征,“总之,这一时期的左翼作家和批评家在处理个人和政党的关系时,在坚持‘向左转’的前提下,强调个人独立和创作自由,强调对普通民众的同情,许多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获得稳定社会地位后,仍然从事左翼文学运动,力求把政治信念、人道情怀、个人自由三者统一起来;在政治和艺术的关系上,他们强调自己首先是作家,然后才是革命作家,而不是相反,认为党的政策并不能自动造就作家;在内容和形式关系上,他们借鉴现代派,强调艺术创新,实验前卫艺术形式和手法。这些看法固然不是无懈可击,但最终塑造了美国左翼小说的独特风貌”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