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答《大公报》记者问① ①鸭子(戏剧集)及蜜柑(小说集)。民国十六年出版,蜜柑是一个教授的故事,收在这集②中。 ②《蜜柑》是余上沅太太陈衡粹画的封面,由徐志摩拿回新月书店出版,鸭子在北新由李小峰以一百大洋买去的,那时一百大洋可过十个月的苦日子。 ③《长河》续写了二分之一,《小魇》也未写完,《雪晴》十章已写了四章,生活不安定,我尚不知哪一本能先出版。 整理者按:此信见专辑《作家及其作品特辑》,刊于上海《大公报》1947年12月11日第62期“出版界”,署名沈从文,《沈从文全集》③未收,《沈从文年谱》④亦未见著录,因此此信或为一封佚简。《作家及其作品特辑》共收文21篇,主要是当时21位重要作家对《大公报》记者所提问题的答复。⑤记者所提的问题分别是:“①我的第一本书是什么?②它是怎样出版的?③我的下一本书是什么?”沈从文此信便是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信中披露《蜜柑》封面作者、《鸭子》稿费等信息,丰富了文坛掌故,同时谈及《长河》等几部作品的进展程度,也有助于读者了解沈从文当时的写作状态。 特辑前有“编者的话”: 这特辑是集合十八位作家对编者询问函的赐答而成的,排列以收到的先后为序。上月底发出的询问函包含下面三个问题:“①我的第一本书是什么?②它是怎样出版的?③我的下一本书是什么?”这次筹备匆促,只限于沪平两地,北平方面偏劳徐盈兄的地方特多,我要在此向赐答的作家们和他表示诚挚的谢意,向未能及时赐覆和未及询问的作家们抱歉。 知名作家第一本书的出版情形,在作家是有趣的回忆,而就读者言还有别的意义在;由此我们隐约可以看到二三十年前乃至最近有影响的杂志是些什么,出版家是哪些人。英国一位出版家A.D.Peters说:“在每一代,新作家总是由新出版家发现而成名的”,其实新旧之分不单纯是时间的,老作家老出版家凡随着(甚至领导)时代进步的皆没有失去“新”。 他们的下一本是什么?这是广大读者所关心的问题,倘若仅当作“新书预告”看,那就未免可惜了。这十八位作家(牵涉到小说、诗、散文……以至历史和考古学)的第一本书和下一本书,不仅表示治学趣味的深入或转换,而更重要的是透露了创作态度和创作主题的抉择和把握。 这次为了搜集作家的相片颇费一番功夫。有的说实在没有相片,“近来逼到须贴相片时,都改作打手印了”(冯至),有的说:“外面寒风苦雨,也实在怕上照相馆”(钱锺书),有的是临时由照相簿上将十四年前的旧影扯下来的(沈从文),有的不得已以现成画像代替的(巴金),有的是身份证照片(袁水拍)。然而我认为读者由敬佩一位作家的好作品而仰慕他的容貌是自然的事,所以不惜奔走、情商乃至苦劝,以取得一幅玉照。我希望我的猜测没有错误,我更希望今后深印在读者脑海里的不仅是这些作家们的面庞和风姿,而且是贯串于他们全生活的辛勤,严谨和伟大作家应具备的良心。 这段话署名“际坰”。“际坰”,当为潘际坰(1919-2000),又名潘际炯,笔名唐琼,著名报人、作家,时任上海《大公报》编辑。他于1943年进入桂林《大公报》⑥,解放后历任香港《大公报》驻京记者、评论员,商务印书馆编辑、世界史组组长,香港大公报编辑部副主任等职。⑦潘际坰与文学界多有交游,“文革”后曾促成巴金《随想录》在香港《大公报》连载。从这一段编者前言,多少也可以了解当时重要报纸与文坛、编辑与作家频繁互动之一侧影。 二、作梦 半年以前,胡适之先生向人谈起“学术独立”事情时,因为涉及进行程序问题,各人有各人看法,很引起了一阵热烈与兴奋的讨论。学术如何独立,虽有彼此不同的意见,至于需要独立,则大家都清楚明白,承认这件事不仅仅和当前学术本身存在发展有关,也和未来的民主政治合理社会有关。正因为凡是能够把“学术”二字看得稍稍具体落实一点的读书人,就必然承认它实影响到一切。天下一家的理想如实现,想和其他民族分担进步的责任,我们学术不宜落后;天下一家的理想若破灭,想和其他民族各作生存的竞争,我们学术更不宜落后。学术独立呼吁中包含了对留学政策的重新修正,为的是一检讨这政策时即看出有毛病。毛病不在“应学的能不能学来,合不合经济”,实在还考虑到“不必学的恰恰学到”将如何处分。这不必学容易偏巧到得的即“依赖心”,凡事失去自尊自信一切因人成事的依赖心。在学术本身上已见出失败,在政治上起作用就更糟糕。这点依赖心影响到各方面去时,这个民族日残的悲剧,不仅难望结束,还要扩大到不堪设想的地步。所以由书呆子点看,即知远水难救近火,由学术独立的呼吁设计,实行……到它能恢复民族自信自尊情绪,凡在朝在野经营政治,统制国家,争取人民的行动和理想,都不再依赖他人,不再依赖战争,而能够另外有所安排,还有好一段日子,方能发生作用。可是如此“作”下去,总比如彼“混”下去好得多。即照计画作去已稍嫌迟,学校可望安排得好些,学校外将毫无办法;并且学校以外由于仇恨传染仇恨作成的大火,还是会慢慢到⑧燃到校内。惟终可望于未烧着未烧尽部分,还留下一点生机;这半年来国内局势的恶化,有目共睹:一面是国际两强对峙[争]霸,中国事他人已当前哨战看待,一切都在一个“欲罢不能”情形下发展。一面是江南沿江戒严,而华北炮火威胁更渐入几大据点近郊。学校复员由南而北的,以北大为例,每遇学校举行什么集会,试稍稍注意,即可见三百同事,十年战争,大半已白了少年头,转入老境,许多人都面容枯槁肩背佝偻,给人留了个异常悲惨印象。这一群毫不明白现实的书呆子,即或生活已如黔娄原宪神气,遇讨论到增加个人生活费用时,小气可怜,十万八万数目还担心会增加国家负担,不好意思启齿。遇某某改造问题,个中人都明知无可希望,各自为谋,狡兔三窟正图个将来终生安顿时,这些书呆子却还诚诚实实等待奇迹发生,以为有一天终会有人能觉悟穷通变异之理,国家于三五伟人愧悟中,凡事能从新着手,大庠中万千学生,到彼时也会髣髯⑨如从噩梦中忽然醒觉,充满勇气和信心,共同来用一崭新方式,健康态度,接受责任,重造国家!适之先生往日常自称是一个“过河卒子”,按象棋规矩,即卒既过河,就自然只能孤立一步一步迈进,到底为止。现在试回头看看;一眼就可看出原来这一盘棋有许多卒子,或已经过河,或绝流渡,或半犹在彼岸,兵卒数量虽多,于将相争夺,火炮交并之际,凡属卒子,其难于互救难以自存则事势显明。这些卒子虽能奋勇向前,目前存在却如点缀,终必于此连续不断永不闭幕悲剧中牺牲,正是一种分定。就在这个趋势上适之先生劝起人来做梦了。他是自己看清楚明白,向这一代负责者呼吁,学术独立,不会有什么作用,还是劝大小书呆子重新做梦,将来才会有转机。这可说正是适之先生一年或十年来一点转变。事实上,全国大小书呆子,还能守住学校,对当前腐而且烂之现实社会,保留一种不妥协否定气概的,也正因为作公民习惯上即如一半生活长如在梦里有所憧憬。华北几个孤立大据点,百十万小市民苦闷的情绪。空洞的肠胃,更必然是靠做梦中和并支持。梦如何做下去,虽每人多有不同的习惯,不同的打算。然而我们实希望适之先生,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还能保存三十年前新青年时代对国家未来那点勇敢,那点天真,和那点热忱来为年青一代多画几场梦景。这梦景主题应当是当前事事,都使人悲剧,可还并不完全绝望。这个国家是否能得救,并不在现实政治的悲剧性延续,实在人民需要安定休息愿望的抬头。由此出发,一种保存国家元气减少人民牺牲的努力,目前即毫无意义,明日将必然成为关系重造矛眉⑩平衡主要的势能。这个国家“政治”以及由于政治带来的仇恨行为实在太多了,真正由于人类的爱而出发的“思想”“信仰”却太少了。大家作梦不仅绥靖当前,还将重造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