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也叫考证，这是中国传统学问中的一门显学，从汉儒解经算起，到清乾嘉时代达到鼎盛。乾嘉学派，标榜师法汉儒，被称为朴学。它又分两支，即吴派和皖派，吴派形成了“凡古必真，凡汉皆好”的学派特色；皖派则提倡实事求是，讲究严密、识断、精审的学风。他们的考据学研究方法，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归纳为六点：第一曰注意，第二曰虚己，第三曰立说，第四曰搜证，第五曰断案，第六曰推论。他特别强调第一点，“凡常人容易滑眼看过之处，彼善能注意观察，发现其应特别研究之点，所谓读书得间也。”“凡学问上能有发明者，其第一步工夫必恃此也。”①考据运用在版本、目录和校勘三方面。从新文学研究开始以来，人们也在使用着考据的方法，特别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成为专科以后，加以八十年代初，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同行们提出了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建议，考据学的运用更加普遍和广泛了。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是可以谈谈考证方法运用的时候了。正巧，三十多年前我奉命带第一届硕士研究生，开了一门新文学史料学课。因此，三十年来，我比较关心史料研究和佚文收集方面的著作，今天想谈谈新文学考据方面的问题。但是，我要说明，我这短文不是学术批评，只是杂谈，说明问题只举事实，举例不注出处，尽量少说到篇名和作者，以免引起误会。 讲一本书的版本，只能凭实物，讲哪本书的版本，检查该书版权页、扉页上印的时间和出版处，其他第二手材料，全是参考资料，是不能据以立论和著录的。版权页是一本书的标识，是它的身份证，其他间接的材料，全不能轻易相信。 如今讲书的版本，大家看重的是它的初版时间和出版处。一般书上，在再版、三版、四版等书上，总有初版时间印在版权页上，这只能参考，不能据以著录的，对初版本来说，这全是第二手材料。我举两个出错的例子： 丁玲的《母亲》，原计划写三部，这三部曲交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第一部还没有写完，在1933年5月14日，就发生了震惊“左翼”文坛的大事：丁玲“失踪”了，她被国民党特务绑架了。“左联”为了营救工作，赶快出版第一部还没写完的《母亲》。作为《良友文学丛书》第七种的《母亲》出版，版权页上是“一九三三，五，二十付排”、“一九三三，六，二十初版”、印数“1-4000”。书前没有序言，末尾有《编者言》，交代了没有写完之事。书印得很快，出版后大登广告，极为畅销，初版就印了四千册，当时《良友文学丛书》其他种，初版多为二千册。《母亲》三年内印了四版，累积印数为一万册。但是，为了发行的原因，良友公司在印再版和三版时，都有一部分书在版权页上改了初版时间，印的是“一九三二，七，二十付排”、“一九三三，八，二十初版”，并且在这些改了初版时间的书上，还改动了《编者言》的一些文字。如果从严格的版本学角度讲，《母亲》前四版是六个版本也! 我见到过四份《良友文学丛书》的全目，其中有两种著录为：《母亲》，丁玲作，第七种，1933年8月初版。我读到《母亲》初版本版权页，这个初版时间是错的，如果我的推断不错，那两份著录错误的书目，就是依据我上述那种改动了的初版时间的再版或三版的版权页编目的。另两份全目和北京图书馆编的《民国时期总书目》上，著录的《母亲》初版时间，均为1933年6月，就正确了。一本书的再版或三版、四版上，版权页上印的初版时间，对讲版本学说，那是第二手材料，不可据以立论、著录。 我再举一个例子，也是《良友文学丛书》的。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7年为日寇炮火所毁而倒闭。1939年1月，良友在租界恢复，名为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在上海又维持了两年。这段时间，良友出版的新书不多，但他们用《良友文学丛书》精装本的纸型，印了不少平装本，报纸印，称普及本，在书的扉页前印有“普及本”三字，在版权页上印明某年某月“精装本初版”、某年某月“普及本初版”。这种版本传世不少，较常见，我就有四五本。但请注意，这种版本上印的精装本时间，不可据以著录，它是第二手材料。我要讲的，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河边》，鲁彦作，第三十五种，版权页上是：“一九三六，十二，十付排”、“一九三七，一，十初版”、印数“1-2000”。四年后印普及本时，印错了初版时间，我有此书，版权页上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精装本初版”、“一九四一年四月普及本初版”。这是工作失误，印普及本版权页时，将精装本的付排时间，错成了初版时间。我见到那四份全目中，有一份就是：《河边》，1936年12月初版，其他三份则是1937年1月初版。这足证明，著录一部作品的初版时间，是不能使用第二手材料的。讲哪个版本，就使用哪个版本的版权页，讲再版、三版、四版等等，也是一样，考证版本，必须凭该书的版权页，这该是研究新文学版本同行的一个共识。 以上两例。仅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著录一部作品的初版时间和出版处，要凭该书初版本的版权页，不要凭信其他第二手材料。其实讲到一部作品的诞生时间，那问题要复杂得多，不是我这部短文能说全的。诸如一部作品先后由两家或多家书店出版，那就不只一个初版本了，需用第一个初版本著录初版时间。又如一部书在一个书店先后印了两个初版本，那要按第一个著录初版时间。还有一部书不只一个书店先后出版的，那要找最先出版的那本著录书名和初版时间。鲁迅先生的书，还有没印上初版时间的，也只能按原貌著录，至多加条按语。如此种种，都不是我这短文能够讨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