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导读]21世纪以来,中国的迅速崛起深刻改变了全球政治经济结构,随着此一进程的深化,重新确立中国文化主体性的问题日益突出、亟待解决。然而,尽管今日中国传统文化呈现出全面复兴的态势,但其往往以一种整全性的、模糊的面貌呈现于世,“传统”愈发成为一个空泛的词汇。本文作者从轴心文明比较的视野出发,指出其他轴心文明都是由外在超越的权威性存在主导凡俗世界,是二元论的世界,而中国文明最深刻的意义却潜藏于凡俗社会,这一凡俗人文主义给个人能力和精神以无限发展的空间,由此为中国传统的复兴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切入点。 价值问题的强势回归 当中国经济突飞猛进、取得人类历史从未有过的奇迹时,有人把中国看做一个经济动物;当这种经济奇迹与政党政治、宪政民主几无关系时,又有人把中国看成是政治怪物。即使像苏珊·桑塔(Susan Sontag)那样对资本主义的弊病有深刻洞见的优秀思想家,谈到中国时也顿感茫然,她说“中国是物件,是不存在”。故宫、长城是物件,但这背后的精神世界是什么呢?有多少人能够说明白呢?即便是炎黄子孙又何尝不是陌生地面对自己的祖国?中国是什么?在那无穷无尽的现象背后,什么是中国的本质?这一问题与民族的价值体系、认同感、主体性紧密相关。 价值问题目前在国际思想界、文化界和学术界占据了突出的地位,其一度被视作相对的,所以不能用真理的方法予以讨论。因此,在美国的很多大学中,连伦理学和美学的课程都开不出来,因为其缺乏一个恒定的评价标准,没有确定的意义。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语言哲学、逻辑哲学、分析哲学,主导了大学的哲学教育,以至于哈佛大学中一度没有教授能够讲授伦理学,校方不得不从普林斯顿大学请教授来帮助上这门课程。但在最近二三十年的社会思想和学术研究领域中,价值问题呈现出强势回归的态势,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当探索物质现代化背后的隐藏机制时,所谓现代性问题就浮出了水面,即具有哪些品质才能被称为现代化?这就把价值体系的问题带了出来。在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之后,美国认为自己所代表的核心价值具有普世的意义,所以才能征服苏联、东欧的人心,引起社会的巨变。因此美国政府将进一步向世界推广美国价值作为重要的战略任务,学术界开始重新关注价值问题。比较典型的就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历史终结论”,他认为长达一个世纪的关于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制度孰优孰劣的争论已经可以盖棺定论,历史终结在了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体系中。 但与此同时,人们又看到在最近二三十年的美国社会中,无论是社会组织体系,还是经济产业结构,都不断爆发出重大问题,且都产生世界性影响。特别是2007~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几乎把整个世界都搅入美国金融衍生品带来的灾难之中。所以,美国学术界也有一批学者认为价值问题的探索远未结束。举个例子,哈佛大学的教授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认为,20世纪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对抗掩盖了文明体系间的矛盾。冷战结束以后,大文明之间价值体系的冲突,如今才刚刚登上历史舞台。亨廷顿在哈佛开了一门课,叫“战争地图”(Wars map),他统计了从古希腊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的每一场重大战役,并用图钉在地图上将这些战役的爆发地点标注出来。所有这些图钉最终连成两条线:一条是从南到北的线,这条线正好是基督教文明与其他世界文明的分界线;另一条是从东向西的线,其正好是儒家文明与其他文明的分界线。在此基础上,亨廷顿完成了《文明冲突论》。这本书出版以后,经过了一段时间,突然在美国社会引起很大轰动,远远超出了学术范畴。究其原因在于,“9·11”事件佐证了亨廷顿的观点,文明、价值和信仰的冲突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亨廷顿为此非常得意,接受各种各样的采访,宣扬他的文明冲突论。但其后有一次事件让亨廷顿比较窘困,因为“9·11”以后,美国决定出兵阿富汗,在战争中抓获了一些塔利班士兵,发现在每个塔利班士兵的背囊中,都有一本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美国人觉得很奇怪,就问他们为什么会发这本书?他们说这是塔利班的教战书,既然美国人这样看待伊斯兰文明,他们如果不与美国抗争,该怎么生存下去呢?当然,我们不能把恐怖主义的兴起归咎于亨廷顿及其著作。然而,如何认识人类各种文明,如何处理不同文明迥异的价值体系,毫无疑问已经成为当代世界的主要课题。不同价值体系间是互相傲慢排斥、颐指气使,还是相互尊重、相互学习?这已经成为重要的世界安全战略问题。 在最近的二三十年当中,由信仰、文明的地方性和精神性建设的问题,引申出一个最重要的课题——什么是核心价值?今日中国也碰到同样的问题。从90年代,我在哈佛就处理过所谓“自由主义”和“左派”的课题,我称其为“跨世纪的不对话的争论”,自由主义和左派的争论其实早已不是学术辩论,而是信仰、立场的对立,其核心就是我们应当怎么处理“普世价值”的问题。此外,在中国现代化发展和成长的过程中,如何建立和发展中国本土的价值体系?无论经济增长多么迅速,归根结蒂,中国现代化具有怎样的典范意义?所有这一切问题,都要回到价值体系这一关节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