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7)01-0036-06 共和理论或共和主义,全称为“公民共和主义”(civic Republicanism),是一套关于政治自由和政治生活的共同善的理论。作为西方最古老、最悠久的政治思想传统,它的古典模式要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对城邦之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认识,和西塞罗关于共和国的真正含义是公民之间的共同善的思想。这种对希腊城邦和罗马共和国的理解,在变化的文本和历史语境下,传承到文艺复兴时期的马基雅维利和公民人文主义者:17世纪的哈林顿,18世纪的孟德斯鸠、康德,19世纪的托克维尔。直到20世纪,在阿伦特政治哲学对共和主义振奋人心的表达,以及剑桥历史学派代表波考克、斯金纳对近代西方政治思想史的“共和主义修正派综合”①中,这一悠久传统得到了再生。 虽然波考克在《马基雅维利时刻》后记中,承认他的共和主义故事受到阿伦特所恢复的亚里士多德主张——“人是一种政治动物”——的启发②,但除此之外,阿伦特基于现象学存在论对政治之共享价值的论证,很难说跟波考克的史学建构有何共通之处。可是,如果我们注意到波考克的共和思想史是从一种政治与时间关系的分析框架下提出的,我们就会发现,他们两人除了在共和理念上的接近之外,还对现代政治结构的时间性有着更深切的共同关注。简言之,对他们来说,共和国都体现了人以行动开辟空间来克服时间的努力,对政治的热情乃是出于人类在世俗王国中寻求不朽的渴望。正是这种对共和主义在本体论假定和时间内涵上的认同,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关注到美国革命之后的共和国能否持久的问题。 政治与时间有何干系?要理解这一点,就要理解“政治”一词除了指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对象和领域,如权力、统治、利益分配、政府等之外,在西方传统上,还特指一类活动,即阿伦特所说的“行动”。后者可以从“政治”(politics)的希腊词源上所指的、集中于城邦(polis)事务的活动中得到解释。奥克肖特也从后一含义上来定义政治,他说,行动或政治行为的基本点,是多数人在一起发生的活动,因此,尽管政治不能没有统治,但统治本身不是政治活动。“政治不是统治,它是思考应该做什么,并说服或诱使那些有权行动的人做出某些选择,而放弃另一些选择。”③政治的这两个特点——多数和选择——造成了行动的偶然性、不确定性和冲突。波考克因此也说,政治是奥克肖特所谓的“处理可能之事的技艺”,在政治的偶然性领域上航行是人类“无止境的冒险”。④ 从时间性上来说,行动是对连续的时间之流的打断,造成了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断裂,产生了政治社会如何建立时间连续性的意识和理解自身传统的问题。但正如阿伦特指出的,传统的西方政治哲学都可以看作是企图消除行动的偶然性、不确定性的种种尝试。波考克也如此评价传统:“人们做出种种努力,阐述它(政治)的理念和形式,把它的原理同它作为其中一部分的普遍秩序的原理联系起来”,而这些努力都“倾向于把它从特殊性和偶然性的领域中移除”。从时间性上来说,即力图取消行动本身的时间性,把它纳入到神圣起源时间、无时间存在者、不可追忆的过去等概念框架中。⑤在波考克看来,15世纪早期弗洛伦萨共和国所带来的政治经验,是中古用来处理偶然性和变化的习俗-经验模式无法容纳的:“因为有时不期而至的特殊事件之流使它面对十分独特的问题,不论是理性还是三段论,不论是经验还是传统,都不能为此提供现成的答案。”⑥ 而欧洲中世纪占主导地位的神意模式支持的则是在政治社会中确立自然秩序的帝国史观,在其中,世俗王国中的个别事件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一方面,基督的降生与复活创造了一套神圣历史,这个历史与政治权力的兴衰交替无关;另一方面,世俗王权又为自己的统治找到了神圣意义上的象征符号,所谓“国王的两个身体”。基督教时间观与帝国史观之间的一致性,提出了共和国要加以重构的时间形象。“在所谓帝国史观中,政治社会被设想为存在于生活在天国和自然的等级秩序中的人们之间,它的正当性和它赖以进行组织的范畴是超时间的,变化只能是退化或恢复。”而共和国的组织方式肯定人的个性和特殊性,肯定公民同胞一起参与决定的自治;对基督教时间观来说,世俗统治仅仅是永恒秩序在其中重复和恢复的帝国,作为上帝计划的实现,本身没有自足的意义,而“新的观点则宣布,弗洛伦萨共和国是一个高贵的理想,然而它是存在于当下和它自身的过去之中,这个理想只归属于另一些共和国和存在着共和国的既往时代的某些时刻。……共和国有更多政治的而不是等级制的特点;其组织方式使它能够肯定它的主权和自治,从而肯定它的个性和特殊性”⑦。“肯定共和国,就是打破秩序井然的宇宙的无时间的连续性,把它分解成特殊的时刻。”⑧ 在波考克的史学诠释中,公民人文主义产生于中世纪晚期和现代早期知识分子对于“特殊、偶然的政治事件和行动如何在时间中理解自身”这样一个唯名论问题的回应。作为现代早期与基督教救赎史观相抗衡的政治论说,这套典范旨在解决两个难题。一是普遍性和特殊性的难题:政治行动如何既是特殊的、关乎个体的,不依赖超时间的永恒秩序,又实现某种普遍之善。二是共和国的持存的问题:共和国是特殊的,就是时间上有限的、可朽的,其特殊性和偶然性也加剧了政治生活内部动荡和外部环境的危机,从而使得共和国如何更长久地维持自身的问题变得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