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804(2016)06-0066-11 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解释影响之大,以至有许多学者,如维尔纳·施特格迈尔(Werner Stegmaier)以及恩斯特·贝勒(Ernst Behler)做出这样的总结:尼采通过海德格尔才进入哲学世界,而哲学学者们又是通过海德格尔才进入尼采。①海德格尔也认为自己的两卷本《尼采》通过对尼采作品顺序的重新辨识,拼接各箴言片段,将尼采的洞见延伸至整个哲学史,最终得以倾听到尼采所追问的“真正问题”,倾听到尼采本人。②关于海德格尔《尼采》的讨论可以追随其本人设定的道路,围绕他所提出的五个基本的同时也是紧密关联的形而上学主题,即“强力意志”“虚无主义”“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公正”“超人”而展开。与此同时,我们还需要考虑到海德格尔哲学的历史性,考虑到他在尼采讲演中投入的现实关怀。海德格尔与尼采的文本都明确表达出对当下人状况的忧虑,以及在对人的堕落的批判中透出的拯救的希望:通过对消极的虚无主义的克服,人最终成为超人,成为真理的保存者。 海德格尔在“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讨论中指出,对尼采而言,世界是作为力而被设想的,力的不断变化使得世界表现为一种不断的生成。尼采显然十分了解当时在自然科学中兴起的达尔文主义思潮,这种科学进化论给了人们强大的信心,即现在超越了过去,而将来又会超越现在。但是正如海德格尔所强调的,这种以“有机体”解释世界、定义存在者的方式,是对世界的“人化”,这不仅会导致一种虚张声势的“人作为世界的主宰”的信念,还会更进一步地以理性规定人之本质,即对人的“人化”。“但这个规定本身,它的真理性,却使人超出了自身,因而把人非人化了。”③尼采和海德格尔都反对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进化论,认为关于人的救赎不会像自然进化论那样自动到达。既然世界的生成在于力的维持,那么,通过回答如何为力设置尺度的问题,就可以进而对存在者整体做出陈述。但历史上出现的关于世界的认识论已经走向了堕落,“在此历史过程中,由柏拉图设定为真实存在的超感性领域不仅已经被贬低,从高级降为低级,而且已经沦落为非现实和空无所有的东西了”④。 透过海德格尔的转述与解释,尼采所构造的“谬误的历史”由柏拉图的真实世界开始,转而经由柏拉图主义的彼岸世界、康德哲学的不可知世界和乔装打扮的神学家伪造的世界之后,完全丧失了真实性,以至于真实成了无稽之谈。那么,拯救就开始于此悖谬之处。当历史可以进入到对“真理的废除”,进而废除虚假世界的阶段,谬误就得以终结。海德格尔指出,尼采并非是要废除真实与虚假,因为“如果两者都被废除了,那么一切都将落入空洞的虚无之中。这不可能是尼采的意思;因为他希望克服掉任何形式的虚无主义”⑤。海德格尔认为尼采之所以能够终结谬误的历史,乃是因为他终结了柏拉图主义,废除了作为真实的超感性世界和作为虚假的感性世界之间的统摄关系,重新肯定感性世界,最后使得哲学思想重新回到最初的澄明之中。此“最初”之为最初,既是指感性世界是最切近的发生,又是指古希腊哲学所具有的最原初、“最纯朴的视见”⑥。 海德格尔把基督教哲学、康德哲学以及康德之后的黑格尔哲学乃至叔本华哲学都归置在柏拉图主义之下,并把尼采对于基督教道德目的论的指责都转化为对柏拉图主义认识论的批判。尼采在其建立的道德谱系学中所强调的历史性和群体性在海德格尔的解读中被压缩为静思性和个体性,因此,不必从群体内的关系中追问道德的形成,而是要求主体面对存在者的整体做出决定,此决定愈是本己,愈是本真,也就愈贴近良知。⑦海德格尔画出了一幅不断走进原初澄明的方案:从作为对于存在者整体的追问——永恒轮回,到回应这一追问的方式——只有强力意志才能承担的决断。 海德格尔指出尼采先后三次讨论了永恒轮回,而且他为每一次永恒轮回的出现都设置了不同的境遇,以此暗示对这个最大的思想秘密的揭示程度。第一次关于永恒回归的传记记录在《快乐科学》结尾处,在恶魔对于孤独者的追问中作为“最大的重负”被提出。但是尼采并没有回答应当如何承担起此最沉重的思想,他需要一个虚拟的身份转变生命形式才能面对恶魔的逼问。查拉图斯特拉是来自古代波斯的先知,尼采要通过他道出关于“永恒轮回”的秘密,即永恒轮回的第二次讲述。 “两条道路在这里找到了它们的起点,其中一条继续通向‘尚未现在’,通向将来,而另一条则回到‘不再现在’,回到过去。”⑧瞬间即是决断的当下,是过去与将来的相遇之处。如何把握连接过去和将来的当下成为关键。侏儒,作为无力把握存在整体的代表,认为时间是个圆圈:“要是两条道路消失于无穷(永恒),那它们就会在那里相遇;进而,由于这个循环自发地闭合于那个远离于我的无限之境,所以,一切轮回者也就会在平衡的单纯轮流交替中鱼贯而出,并且就这样穿过这个出入口”⑨。对侏儒而言,时间就是均质片段的组合,每一个片段都经历了将来—现在—过去的状态变化,这种流动无目标可言,并且所有的时间都从不可知的永恒中流出,又归向于不可知的永恒,人们一切的创造都必然在永恒中消耗殆尽。在侏儒看来,既然当下作为一个瞬间总是要被永恒所淹没,那么就不必投入当下,任由其成为空洞。然而,代表强力意志的查拉图斯特拉斥责侏儒的冷漠,并担负起瞬间的沉重。“永恒轮回学说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东西就是:永恒在瞬间存在,瞬间不是稍纵即逝的现在,不是对一个旁观者来说仅仅攸忽而过的一刹那,而是将来与过去的碰撞。在这种碰撞中,瞬间得以达到自身。”⑩瞬间之所以可以达到自身,是因为它不再仅仅是将来必然流向过去的入口,也不再是过去自动延伸至将来的出口。瞬间在一种决断中成为自身,这种决断承受着来自过去的智慧以及关于将来的谋划。于是这个瞬间是对生命整体的关照,决定着哪一种过去可以进入将来,决定着生命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