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用文学的方式想象一下人生和世界,可能让我活得更加有激情。” 徐岱:尊敬的勒克莱齐奥先生、莫言先生、许钧先生,欢迎三位来到美丽的西子湖畔。首先请教勒克莱齐奥先生,台下的听众和我本人都有兴趣关心一个问题,从最初的文学试笔到最后登上文学荣誉的巅峰,您是怎样走上这条道路的,就是说最初是什么机缘让您一生与文学相伴?假如时间能够穿越,让您重新做选择,您会继续当一名作家,还是投入其他什么领域,比如说成为法国的乔布斯或者比尔·盖茨? 勒克莱齐奥:我想起多年前在法国有一份调查,是问作家为什么选择当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贝克特回答说:“我只能做这事。”中国作家巴金对此也有思考,他的回答是:美好的人生太短暂了。对我来说,这个问题也非常简单,我当上作家,是因为只能当作家,也许是因为我有很多的不足,也有很多的缺陷,比如说我不能去当一个很好的士兵,也不能去当一个很好的海员,也不能去当一个很好的工匠,甚至我也做不了一个科学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讲故事,也不会在意大利当一个喜剧演员,我只能写作。即使我创造一些什么,我也很难去推销,所以我只能好好地写作。 徐岱:谢谢勒克莱齐奥先生。刚才这个问题也替台下的听众请莫言说说。这是一个故事化的时代。假如您并没有获诺贝尔文学奖,并且老天爷给您第二次机会,您是还会选择当一名文学家,还是转换一个身份,跟马云PK一下? 莫言:这个问题让人产生很多美好的联想,因为知道时光不会倒流,也知道任何关于来世的想法在当今很难碰到。但正是因为我们有关于来世的一种想象,所以当下的行为就会受到一定的约束,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已经做过的事情需要经常进行一些反思。 我回忆一下,实际上我在上小学的时候,爱好非常广泛。记得第一次了解到地球、太阳、月亮之间的关系,是校长给我们上的一堂自然课,我一下子对天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老师下午给我们讲的课,晚上碰到农历十五,一轮明月高挂天空。我站在下面对月亮展开儿童的想象,既想到老爷爷给我们讲过嫦娥、吴刚伐桂、玉兔的故事,又想到几个小时以前校长讲的知识。校长讲得很科学,月亮上面无比荒凉,没有水没有空气;地球是转的,地球是圆的。那个时候不相信校长的话,我认为他在胡说。既然地球是转的,人为什么没有转走;既然地球是圆的,人为什么不会滑下去……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校长从学校办完公回家,我们拉着他不放,把刚才的问题还给他,校长说我跟你们也说不明白,你们长大会明白。实际上我长大了也搞不明白。其实长大后更觉得了解了很多事物的真相还不如不了解,让我相信一个关于嫦娥奔月、吴刚伐桂这样美丽的故事更加美好。 所以我想假如我还有机会再活一次,也许还是会继续写作,因为我不愿意太多地了解事物的真相,尤其不愿意太多地了解脚下的地球和天上灿烂的星空这些真相。一旦了解到地球这样大,人这样渺小,我们在地球上不过是可以忽略的微尘;想到人的生命80岁、90岁感觉很长,但人类的生命一旦放到宇宙进化过程中又是那样短暂,想到人世间这么多的纷扰,这么多的欲望,奋斗的意义就会减少。听说根据地球的条件发现了差不多适合生物生存的星球,我很高兴;但又说距离我们有1400光年,则基本上跟我们地球人不会有关系,光还要走1400年,没有一个人的生命会走到。假如还有来世,感觉还是写点小说。在自己了解科学知识还不太多的时候,用文学的方式想象一下人生和世界,可能让我活得更加有激情。 二、“文学之所以让人感动,是因为当一个世界不复存在的时候,文学可以帮助我们结识不复存在的世界。” 徐岱:我把莫言先生刚才讲的话稍微总结一下,第一句话是说他希望人活在世上对这个世界保留一点神秘感;第二是在这个神秘感的基础上再保留一点神圣感。我个人很认同他这两个观点。 下面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勒克莱齐奥先生。据说您对中国作家老舍的作品非常欣赏,因此我有两个问题,第一,在您的记忆中有没有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曾经对您产生过特别的影响?第二,在您漫长的文学之旅中,文学对你本人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同样的问题也请莫言先生跟我们谈一谈。 勒克莱齐奥:多年前我对老舍有过阅读,我喜欢他的文字,也喜欢他描述的那个空间。后来我到了北京,北京是老舍生活过的地方。到了以后我发现他所描写的世界很多已经不存在了;那个时候的人,也在这个世界中慢慢消失,但是老舍的文字却把他们留下了。如果说他的作品能够影响我,是因为我的内心对他构建的世界有某种认同。我说的那个世界,或者老舍的作品里的一些描写让我有很多满足,是因为他带有一种思乡的情感,同时又隐现着忧愁,这两者对我有很大的触动。 我觉得文学之所以让人感动,就是因为当一个世界不复存在的时候,文学可以帮助我们结识不复存在的世界,在人的想象当中,它能引起共鸣。作家在书写这样一个世界的时候,有的时候有回忆,有的时候是想象,甚至有的时候是一种绝望。读了老舍的作品,我们就会去寻找那个已经失去的世界。很多作家包括法国的普鲁斯特,他讲述的世界也是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是一种已经过去的生活。刚才莫言先生谈到小时候的那些想象,恰恰就是这些想象可以让我们看到不复存在的、已经消失的世界。不同的时代对于消逝的世界的怀念,老舍和普鲁斯特为我们演示了,我们这一代文学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