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在国内掀起了新的研究热。在这股热潮之中,本文试图重新阅读莫言的《檀香刑》,揭示其中“酷刑”所遮盖的东西:血腥的现实和戏剧化场景中获得的脆弱的记忆。 在莫言的《檀香刑》里,“檀香(祭祀仪式的氛围)”不是戏曲的中心,“刑”才是中心,而且是酷刑。这一系列的酷刑变成示众性的痛苦,它就肯定是要建立起关于政治权力的“恐惧秩序”,并由此使人们感觉到生存的疑惧和可怕,变成注定走向毁灭的政治事件的神秘性,在临刑者的苦难中产生了狂喜的幻觉,经由刽子手——专业的、职业化的,以执行酷刑为死亡取向的人——的戏剧表演,达到制度和政治的快乐秩序,同时又由此变成一个悠久的神话。与此相应的,民间①智慧充当了临刑的受难者,作为民间艺人的受刑者,把死亡的酷刑化,这种真正的悲痛和生存事实分离开,甚至以艺术的方式面对这一制度的恐惧,这是一曲民间精神可悲的颂歌。“莫言艺术最根本也最有生命力的特征,正是他得天独厚地把自己的艺术语言深深扎根于高密东北乡的民族土壤里,吸收的是民间文化的生命元气,才得以天马行空般地充沛着淋漓的大精神大气象。”② 一、刽子手和受刑者的对手戏 如何理解刽子手和受刑者,这个是关键。阿Q也受刑,但《檀香刑》的受刑者孙丙自身是唱戏的,这个身份,别有味道。在《檀香刑》里,莫言把酷刑艺术化了,有时甚至如同童话一样美丽。但这种喜剧性的产生,它是莫言经典的小说笔法,从“红高粱系列”一直存在。借助喜剧性的受刑和刽子手,我们看到的首先不是制度,似乎酷刑并不仅仅是制度的疾病,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它始于刽子手的虚荣心。这一巧妙、狂欢化的转换,把刽子手变成旧制度的一种“活的精神”。而且当它把受刑者的鲜血、刽子手的艺术智慧和权力者的嗜血本能紧密结合在一起时,它才真正成为美丽的神话。 酷刑中的肉体是血腥残酷的,它意味着世俗政治双重的虚无。孙丙在被处死前是有机会逃走的,但他声称自己必须处在自己的位置,否则刽子手赵甲和他,都会成为生活的例外。事实上,在完成酷刑这一意义上,孙丙来自民间,这种伤害是随时发生的,他也就不具有殉道者的意味,在刑场上,他还对观众唱他的猫戏: “......若不是俺打定主意要上刑场,此时刻,神不知,鬼不觉,只有那小山站在这囚车上。朱八哥哥呀,俺孙丙辜负了你和众兄弟的一片心意,使得你们命丧黄泉,首级挂在了衙墙上,但愿得姓名早上封神榜,猫腔戏中把名扬。”——第十六章:猫腔《檀香刑·孙丙游街》③ 如果说死刑作为惩罚是制度的潜在逻辑的话,应运而生、随之而来的酷刑的虚荣,则来源于刽子手的疯狂和快感,来自权力的专横和人性的残酷。在通向死亡的途中,受刑者不再单个成为示众性的物,在每一次行刑中,观众产生复杂的感受,有快感、也有恐惧,快感是肉性的,恐惧是公共伦理允许的。鲁迅自己对这种围观做过精妙的精神分析,在受刑者和围观的众人的神经纤维的颤抖中,从一块块被肢解的肉的被悬挂,或被抛掉这一模糊而真实的事实上,刽子手也变成示众性的要素。也正是如此,刽子手本身变成狂欢仪式的一部分才有可能。在莫言《檀香刑》里,莫言借大清王朝最后的统治者感叹地说:“你为了我们大清杀了这么多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④刽子手终于成了大清皇权的保护神。 《檀香刑》里的刽子手一直是显性的要素,因为酷刑的目的不只是针对受刑者本人,也不是为了制造出一个匆匆忙忙的“革命”的替罪羊。和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比较一下我们可以看到,阿Q的受刑是漫画式的寓言,而《檀香刑》中孙丙的受刑则成为一种民间生命境遇的隐喻。 “俺深情地看着这个优秀的东北乡子弟,说:好孩子,咱爷们两个正在演出猫腔的第二台看家大戏,这出戏的名字也许就叫《檀香刑》。”——第十六章:猫腔《檀香刑·孙丙游街》⑤ 《檀香刑》不为孙丙立传,而是为“刑”立传,这样刽子手赵甲不可能不出现,他必须参与孙丙受刑的状态“受刑者”和“刽子手”是“刑”的两面,只有这样才能带来恐惧和不安;也只有这样,孙丙才能把受刑变成戏剧场面,他是死于“刑”的残酷,人们不会对“刑”本身产生怜悯,只能在动态的“刑”中作出判断,这由孙丙所处的民间生活之本性决定着。 《檀香刑》里,这不是宿命论,也不是词语中的决定论。如果我们认为接受酷刑是孙丙在大清王朝没落前必须承受的事实,这样一来,他就可能成为一个符号化的隐喻,隐喻作为民间身份的肉体在政治危机或社会危机中,总是处于被转嫁灾难的地位,总要接受一种“兴亡百姓皆苦”式的结局。从历史的角度,这的确是几千年的事实,政治统治上的制度与权力,总是把自身的结构性危机演化成为致命的灾难,并转嫁到社会各阶层尤其是社会底层之上。也可以说,民间的处境是变成酷刑与灾难之间的二重悖论。对于我们的现实世界,《檀香刑》是一个反讽,它来自民间生活底层的潜意识,是一个制度中政治和特殊个人恶性的最为歇斯底里的欲望。 受刑是目的,演出是桥梁,唱戏是为酷刑立传的小说手法。需要受刑者和刽子手双方通力合作。在鲁迅的《药》中,是围观的人群挡住了施刑者,在《阿Q正传》中,阿Q受刑前后都只是一个猥琐的意识符号,他是在一个遥远的记忆中死于谋杀和痛苦的沉默,他身上不可能有一丁点的背叛。由于阿Q在受刑时,一直挡住了施刑者的出场,施刑者处于被搁置的状态,它更主要地成为背景,不再是受刑本身,甚至阿Q之死也不会带来恐惧和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