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作品保存和流传的重要形态,小说选本的意义不仅仅是作者的作品集,而且蕴含着选者乃至一个时代的文学观念审美标准和欣赏趋势。作为现代文学的经典作家,沈从文的选本更是层出不穷,但是沈从文小说的选本研究却始终是沈从文研究的薄弱环节。实际上,从选本视角出发,我们会发现,无论是读者接受、代表作的选择还是思想内涵的阐释上,沈从文小说选本都呈现出一种不完全统一也非彻底分裂的“错位”现象,对这种错位现象的深入探究能够在作品、选本、作家写作风格、社会风貌等方面搭起桥梁,起到延展、拓宽的作用。 一 审美错位:沈从文小说选本的“接受” 小说选本的“接受”是作者与读者不断磨合的过程。审美上所存在的差异性,最终产生两者的“错位”关系。比如鲁迅的母亲相比于鲁迅的作品,反而更加偏爱张恨水的小说,“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三日前曾买《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张恨水作,分二包,由世界书局寄上,想已到,但男自己未曾看过,不知内容如何也……”①鲁迅的母亲认为张恨水的小说更符合自己的认知,但鲁迅则认为写作的目的在于“改变他们的精神”,显然两者在审美意图上有所“错位”。这种“错位”在沈从文身上同样存在。 “早在20年代,沈从文就开始为文坛所注意。到30年代,已经拥有广泛影响。”②这是一个结论性的判断,而从小说选本的情况来看,“仅仅1928年至1929年一年多的时间里,几乎上海所有的杂志和书店就遍布他的文学产品。现代、新月、光华、北新、人间、春潮、中华、华光、神州国光等书店分别出版了他十多个作品集。”③而30-40年代,沈从文共出版了近20部小说选集。从五四新文学到新中国成立期间,沈从文共出版了33部小说选本。 沈从文的第一部多文体作品集《鸭子》作为“无须社丛书”由北新书局出版,内收戏剧、小说、诗歌、散文共30篇。小说共收《雨》《往事》《玫瑰与九妹》《夜渔》《代狗》《腊八粥》《船上》《占领》《槐化镇》9篇,全部以作者家乡湘西的边地生活和军队生活为背景和题材。当时就有论者认为“本书所集的虽不是著者最好的作品,却还是能代表他的作风的一般”。“他的小说的主要的特点就是细腻,因为他专能在小地方着笔。”④尽管也有论者认为他这时是一个“完全没有什么思想的青年”,作品“内容是极其空虚的,多大半像些片断的印象”⑤,但同时也承认“……当我读着他的最初的作品《鸭子》时,所得到的印象……他的文字却是单纯的”⑥。而1928年《雨后及其他》的出版,则引起争议不断。“只要一看这位作者的《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以及《雨后》一书里所收集的其他小说,我想无论任何读者,都可以看出这位作者在描绘那样无聊的事件上是感到怎样的兴趣,并且可以理解了他的思想是怎样地不正确而缺少根底。他就在描写一幅田园风景里,他都要加以‘性’的点缀。”⑦读者对沈从文作品的某些风格予以认可,却相对忽视另一部分作品。不难发现,至今对沈从文的评价中,仍充斥着“朴实”、“诗意”、“浪漫”等字眼,这正是审美视角上的一种“错位”。恰如沈从文自己所言:“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⑧ 值得注意的是,30-40年代,这种“错位”逐渐趋向平衡,此时出现了不少以他本人名字为选本命名的现象,如《沈从文甲集》《沈从文子集》《从文小说集》《沈从文选集》《从文小说习作选》《沈从文小说选》《沈从文杰作选》。这些选集中,无论是自选本,还是他选本,都没有收录争议极大的《雨后及其他》选本中的作品。可见,沈从文对这种“错位”虽并不认可,但从“接受”的角度来说,却也不再选入产生“错位”的作品。同时,通过两者磨合、平衡的过程,一方面增加了作者的知名度,另一方面也对作家的创作风格产生了影响。 二 代表作错位:沈从文小说选本的择选 小说选本存在由作者本人或他人进行编选之异,会导致两者择录作品不同,最终产生代表作品的“错位”现象。这与“胡适删诗”事件中,对于《礼》一诗,“在胡适,肯定是有感而发。可鲁迅出于对诗歌特性的理解,不主张将此诗收入”⑨有着类似的情景。 沈从文小说选本中代表作品的“错位”现象明显,主要可从两个角度入手分析。其一,从时间节点出发,沈从文小说创作的高峰期主要集中在三四十年代,随着作品可选择性的增强,选者之间对于“代表作品”的认知最易产生“错位”。其二,从作品认可程度出发,《边城》作为沈从文现最被认可的“代表作品”,其在小说选本中的出现频次并不高,通过这一现象对代表作品的“错位”进行分析。从时间节点角度来看,1949年以前,在沈从文的自选本中被收录频率最高的作品依次是《龙朱》(7次)、《扇陀》(6次)、《如蕤》(5次)、《八骏图》(4次)。而在他选本中,入选频率最高的依次是《夫妇》(12次)、《蜜柑》(7次)。自选本中的《龙珠》与他选本中的《夫妇》,正是一种代表作品“错位”现象。 沈从文对“龙朱”是极为喜爱的,不仅“龙朱”的名字在《月下小景》《神巫之爱》等作品中被反复提及,每次登场均大受赞扬,而且沈从文为自己的大儿子取名便为“龙朱”,可见对其的推崇。而其他选家对于《夫妇》一文的关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们抓住了文中“微凉的讽刺”和“深刻的反省”⑩的内涵。换言之,沈从文与其他选者在选本入选的标准上有“重内容技巧”与“重思想深度”的差异。《龙朱》里包含了浪漫的英雄美人故事,峭拔超凡的想象、机智幽默的对话、辞藻华丽的情歌,无一不透露出一个民族“奇风异俗的动人色彩”(11),这符合沈从文自身创作的初衷,即“沅水和它的五个支流、十多个县份的城镇及几百大小水码头给我留下人事哀乐、景物印象,想试试作综合处理,看是不是能产生点散文诗效果”(12)。而《夫妇》中,其他选家所看重的是“通篇弥漫着‘笑的泪’,沈从文的执着处、或可说他艺术手法的别致处,在于笑与泪共存”。以1936年上海仿古书店出版发行、少侯编的《现代小说选》为例,在收录了《夫妇》一文外,同时还收录了鲁迅的《故乡》、冰心的《超人》、郭沫若的《人力以上》等作品,所选作品均透露出一丝人性的悲凉与黯淡。不仅仅是沈从文,其他作家也存在类似的“错位”现象。“在日本最早翻译的郁达夫小说不是他的代表作《沉沦》,而是在中国国内没被关注的《过去》”,相比于《沉沦》,“《过去》仍然是最多选录于作品集的作品”。(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