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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所见王国维最晚词作，为一九二○年同况周颐酬和的《清平乐·况夔笙太守索题〈香南雅集图〉(庚申)》。笔者发现的《和愚盦创词梦花魂(落花)》作于丁卯(一九二七年)暮春，乃酬和翟愚盦自创词牌“梦花魂”，往复幽咽，深婉凄绝，可谓绝命之作。吴宓《空轩诗话》中云，王国维自沉前一日为门人谢国桢扇面所题韩偓、陈宝琛之诗中有弃世自沉之兆。《和愚盦创词梦花魂(落花)》则表明，王国维在一九二七年二月赴天津为溥仪生日祝嘏归来，已有“末路叹王孙”之感慨。此外，对照王国维为谢国桢所题扇面之照片，发现王氏所题之诗，同韩偓和陈宝琛之诗略有不同。概非记忆有误，而是王氏“借他人境界为自己境界”，有意为之。
吴宓注意到，扇面所题诗同陈宝琛《前落花诗》有别，因而他在诗后云：“宓按王静安先生书扇者即此诗之第三第四两首，但所书与原稿微有不同，写时当由记忆，故未能尽确欤？”④究竟哪些地方与“原稿微有不同”，征之《国学月刊》一九二七年十月《王静安先生专号》所载扇面照片，我们便知分晓。扇面之一所题诗内容如下(与陈宝琛诗不同处用着重号标出)： 生灭元知色即空，眼看倾国付东风。惊回绮梦憎啼鸟，罥入情丝奈网虫。 雨里罗衾寒不寐，春阑金缕曲方终。返生(寒)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 流水前溪去不留，馀香骀荡碧池头。燕衔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庇根枝叶由来重，长夏阴成且少休。⑤ 通过比较我们发现，并非王国维记忆不够确切，除“庇根枝叶从来重”之句的“从来重”又作“由来重”外，王国维有意将陈诗做点石成金之修改。如将“唤醒绮梦憎啼鸟”之“唤醒”易为“惊回”，睡眠之不安稳、心理之惊悸毕现。“雨里罗衾寒不耐”改为“雨里罗衾寒不寐”，足见寒冷之入骨，使人整夜无眠，“雨里罗衾寒不耐”则无此意境。一字之易，足以为师。“返生寒香岂人间有”显然是王国维笔误多写一“寒”字。“长夏阴成且少休”有人间留不住之意，一反“长夏阴成且小休”(又作“可小休”)之缱绻。由此可见，王国维在题陈宝琛《前落花诗》时，顺手作了修改润色，使之更为恰切传神，同时也借此传达了自己慷慨悲凉之心境。 “落花诗”表面为咏叹花之飘零，其实借花自寓身世，寄托感慨，凭吊故国及文化之沦亡，此题逢兴替易代时尤为盛行。唐末韩偓或启“落花诗”之先河，唐亡之后，韩偓在《惜花》《春尽》《太平谷中玩水上花》等诗中以落红、惜春等取譬兴喻，感慨时世，寄托身世。如《惜花》中“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⑥、《春尽》中“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⑦、《太平谷中玩水上花》中“山头水从云外落，水面花自山中来”⑧。明代沈周、文徵明、徐祯卿、唐寅等相互唱和的《落花诗》⑨(1504年)，惜春残花落之颓景，抒叹老嗟衰、怀才不遇之幽情，将其光大。清代逢异族统治，“落花诗”一度再盛。如清初王夫之有《落花诗》[顺治十七年(1660年)]⑩组诗九十九首，凡五千余言。诗人归庄有《落花诗》十二首，后又续作四首，在当时被广为传诵。(11)道光三十年，俞樾试帖诗头一句“花落春犹在，天时尚艳阳”，曾国藩“极赏之”。(12)“花落春犹在”之句，在清季广为传诵。 民国八年(1919)，陈宝琛次前韵作《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四首》，即《前落花诗四首》，广被传诵。其三“生灭元知色即空，可堪倾国付东风”句(“可堪”又作“眼看”)，明知肉身色相皆为空幻，又不堪忍受美丽随东风飘零，力显理智与情感之冲突；“唤醒绮梦憎啼鸟，罥入情丝奈网虫”句，金昌绪《春怨》云：“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此句陈氏慨叹复辟之失败；“雨里罗衾寒不耐”，语出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春残金缕曲初终”典出杜秋娘《金缕曲》，春意阑珊，金缕曲终，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完结了；“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句，人间没有返死回生之“返生香”，如果有，只能去问老天了。其四“流水前溪去不留，馀香骀荡碧池头”句，陈氏化用乐府《前溪曲》中“花落随流去，何见著流还”句，慨叹流水无情，余香犹在；“燕衔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句谓落红委地，燕子可用做巢，鱼儿可为饵料，各有各的命运；“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句谓很难在净土中死去，“伤心最是近高楼”，杜甫有《登楼》云：“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庇根枝叶从来重，长夏阴成且小休”意谓冬去春来，寒枝拣尽，虽只有护花之枝叶，依然葱郁，可以驻足小憩。《前落花诗四首》之所以能一时洛阳纸贵，源其无一字一句不贴切落花，却又字字句句寓合时局。比物达情，抚时感事，神理自超，趣味弥永。林葆忻有诗赞曰：“殿柳官莺春欲晚，禁城传遍落花诗”(13)，足见传诵之盛!王国维自沉后，吴宓、陈寅恪、刘盼遂(14)等都作了大量的落花、惜春诗。据邓小军研究，一九二七年王国维自沉及次年吴宓作《落花诗》后，吴宓历年所作落花、惜春诗如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