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季的历史定位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李季是作为响应和探索新诗大众化、民族化实践的典型被记取的。这位从抗战根据地走出的民谣歌者,毕生创作均打着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的精神烙印。李季的诗歌贡献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对民歌或歌谣体的借鉴与运用,一是政治叙事诗的开拓实验。前者系“大众化”的形式,后者述及的革命思想则是“化大众”的鹄的。正所谓“旧瓶装新酒”,这呼应了《讲话》提倡的文艺须为工农兵服务(包括普及与提高)的原则;诗歌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它肩负起团结、教育和改造民众的任务。就李季而言,对人民的呈现、想象和交流成为其诗歌创作的核心与出发点。人民不仅是有待描写的客体、对象,更是渴望皈依的价值与集体。 从文学史的编排看,我们很容易把李季的创作归功于毛泽东倡导的延安文艺精神尤其是《讲话》激发的结果。1946年9月,在《讲话》发表四年后,李季以信天游笔调写就的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问世了。一时间好评如潮,人们普遍认为,这是继《兄妹开荒》、《白毛女》等戏剧,古元等人的木刻,赵树理等人的小说后,新民主主义文艺运动在诗歌领域的又一重大突破①。茅盾对其中的信天游“调子”大加赞赏,称那并非“舶来的形式”,而是“卓绝的创造,就说它是‘民族形式’的史诗,似乎也不算过分”②。换言之,这岂非毛泽东呼唤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且具有“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③的新诗么?1949年,李季在《我是怎样学习民歌的》一文中写道:“我之开始学习民歌,最初只是在理论上认识到劳动人民是有艺术才能的,民歌,这就是人民文艺的主要宝库之一(这当然是在学习了毛主席《文艺座谈会》之后得到的启示)。”④“当然”一词,让文学史对李季的定位及叙述逻辑更加言之凿凿了。 笔者并不否认毛泽东延安文艺精神对李季的深刻作用——在李季的诗作里,多次出现毛泽东的形象,其中寄托的情感除了通常的领袖崇敬外,还掺杂着一种相对私密的“精神之父”的投射与认定。但将李季的民歌书写全然归结于《讲话》代表的毛泽东理念,的确有些问题。受《讲话》影响的大有人在,懂得和喜欢信天游的人也不少,为什么只有李季写出了《王贵与李香香》?这显然不是属于某种共性或集体的规律,原因只能从李季本人身上寻找。 李季仅有初中一年级文化程度,他曾不止一次地说:“我根本不是一个诗人的材料,写诗,对于我只是一个历史误会。”⑤创作《王贵与李香香》的时候,李季二十三岁。那时他在宁夏与陕西交界的盐池县代理县长,白天要处理民事诉讼、布置扑灭蝗虫等琐碎工作,写诗全靠挤时间。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农村娃子,居然驾驭起了叙事长诗,这确实让人纳罕。不仅如此,此诗写得相当顺畅,千余行的长诗一个月就写完了。“没有苦吟的磨难,行文有如神助。”⑥即使以今天“历史局外人”的苛刻眼光打量,亦会被那淳朴真挚又出其不意的清新明丽的语调吸引(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信口凑泊处,诗意油然而生: 羊肚子手巾包冰糖,/虽然人穷好心肠 玉米结子颗颗鲜,/李老汉年老心肠软⑦ 二道糜子碾三遍,/香香自小就爱庄稼汉⑧ 烟锅锅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⑨ 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捏的就像活人脱。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捏完了泥人叫哥哥,/再等几天你来看我。⑩ 手扒着榆树摇几摇,/你给我搭个顺心桥!(11)都说李季是学信天游的“好把式”,但就上述引文看,与其说这是习得的结果,毋宁说是天性的显露。信天游于此不仅是寄托、抒发天性的渠道与方式,亦是天性的本能作用与形态。孙犁早就指出,“《王贵与李香香》,绝不是单纯的陕北民歌的编排……这不是单凭采风所能形成的”,“在文学史上,这是完全新的东西,是长篇乐府……李季幼年参加革命,在根据地,是真正与当地群众血肉相连,呼吸相通的……他不是天生之才,而是地造之子,是大地和人民的儿子”(12)。请注意其中的“呼吸相通”一词,言下之意,信天游已化为李季本人的生存节奏和韵律,这跟我们的“天性”一说不谋而合。 究竟是怎样的节奏或天性呢?同样在《我是怎样学习民歌的》一文里,李季回忆自己记录信天游的情景:“假若唱者丝毫没有觉察到你在跟着,他(或她)放开喉咙,一任其感情信天飘游时,这对你来说,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当我背着背包,悄然地跟在骑驴赶骡的脚户们的队列之后,傍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城,行走在黄沙连天的运盐道上,拉开尖细拉长的声调,他们时高时低地唱着‘顺天游’,那轻快明朗的调子,真会使你忘记了你是在走路;有时,它竟会使你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一只飞鸟……另外,在那些晴朗的日子里,你隐身在一丛深绿的沙柳背后,听着那些一边掏着野菜,一边唱着的农村妇女们的纵情歌唱,或者,你悄悄地站在农家小屋的窗户外边,听着那些盘腿坐在炕上,手中做着针线的妇女们……哀怨缠绵地编唱着对自己爱人的思念……真会使你感动得流下眼泪来。”(13)这里读不出什么政治责任和义务,却回荡着一种心心相印的漂泊流浪的调子或韵律。信天游流行于陕西北半部及山西、宁夏、内蒙与陕西接壤的部分地区。以往因交通不便,生产、经贸全靠驴骡驮运,从事此种劳动的人在当地被称作“脚户”、“脚夫”或“赶脚的”。在漫长、单调而寂寞的赶脚行程中,他们以唱歌自娱,这就是信天游。脚户是信天游的主要创造者和传播者。流浪漂泊的职业、孤独无依的内心与广漠无垠、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彼此激发映照,共同挤迫出了信天游浪迹天涯、源源不绝、荡气回肠的韵律。那是脚户唱给大自然听的歌,它信马由缰,热情浪漫。歌在山野里飘荡,在风中游走,所以又叫“顺天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