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225(2016)05-0017-07 我们知道,“八十年代”以来,漫长的20世纪前半页的革命及随后的政治实践成为了反思的对象,而与启蒙有着天然联系的“人道主义”和“人性论”,则成了现代化道路上竖起的标尺。在这样的背景下,所谓“八十年代”,就与“新时期”相重叠,不再仅指20世纪80年代这样一种时间概念了,而被视为改革叙事兴起和革命叙事解体的象征。它不仅意味着一个开始,也意味着一个终结,为革命时代到后革命时代的转换提供了历史契机。所以,从“断裂”的意义上肯定“八十年代”的同质性,成为一种核心观念,突破“阶级斗争”的束缚和解除“为政治服务”的禁锢,则被当作“八十年代”的“最大公约数”。“拨乱反正”、“人道主义”、“人性论”、“主体回归”、“审美自律”等,顺理成章地成为理解“八十年代”的“关键词”。这些有关“八十年代”的总体判断,构成了“观察历史和现实的透视镜”,从而“再生产”了我们这个时代对启蒙、革命及现代化的新的理解和叙述方式。但“八十年代”的同质和断裂,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是一种历史真实又在何种程度上是一种话语建构?为此,有必要响应程光炜的倡导,深入“八十年代”内部诸多文学思潮、文学现象、作家作品及其周边,解构其“文学实践过程和知识制度”,使“八十年代重新变成一个问题”[1]5,探究其之所以成其所是的合力。李泽厚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文,无疑为此提供了一个恰当的个案,而借由重识它在“八十年代”的“新启蒙”运动中所产生的影响及其后引发的争论,则或不仅像贺桂梅所说的“打开整个当代文学的新视野”[2]2,而且有助于揭示“八十年代”话语的来源、表现及困境,呈现其与“革命重述”之间的复杂互动。 一、“启蒙”与“救亡”:双重的变奏 1986年4月,适逢纪念“五四”运动67周年之际,李泽厚在金观涛所主编的《走向未来》杂志上发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文,将“五四”概括为两个互不相同方面,一者是以思想文化启蒙为己任的“新文化”运动,一者为以反帝爱国为主要内容的青年学生运动。这两种运动在“五四”时期本是互为因果相互促进的,但后来却因民族危机的日渐深重,政治救亡的紧迫超越思想文化启蒙而成为压倒性的时代主题,结果不仅“反封建”的文化启蒙被迫“中断”而成了一项未竟的事业,而且在革命与救亡中,封建性文化观念改头换面渗透人马克思主义,挤走原本少得可怜的民主和启蒙观念,最终演化成“文革”式的封建专制[3]18-39。这篇文章虽是在“文革”结束十年后发表的,但其中核心观点,却早已埋伏在“新时期”之初“拨乱反正”的思想政治文化氛围之中了。很大程度上,“新时期”的合法性,就建立在对“文革”极“左”政治的批判之上,但所谓的极“左”,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却躬行着封建主义的集权观念,而那时节,无论《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党内文件,还是文学界所盛行的“伤痕”、“反思”抑或“改革”叙事,基本上都在这个层面上进行着极“左”政治的批判和“改革开放”的论证。所以,完成“新时期”与“十七年”完美对接并开启新的时代,既是目的也是底线,而在革命话语中曾被深度压抑的知识分子,他们所进行的“反思”,却将思想的触觉前探到整个左翼革命政治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五四”这一曾被广泛界定为“反帝反封建的爱国学生运动”也成为重新认识和解读的对象,从而相互争夺对“五四”运动的解释权,就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八十年代”思想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并由此而埋下了其与“拨乱反正”的官方意识形态分化的伏笔。李泽厚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就内在于这一思想文化运动逻辑,其对“五四”的认识,也基本上能在周扬1979年发表的《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一文中找到依据。正在这个意义上,李泽厚的文章虽发表于1986年,但却充当了“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理解共同历史与现实的一个寓言式话语来源地”,从而占据某种“元叙事”的地位[4]4。 因为这篇文章的影响,李泽厚更进一步地巩固了其作为80年代知识分子思想文化“教父”的地位。或者更确切地说,“救亡压倒启蒙”这一简洁明快的表达方式,虽是对“文革”后主导性的中国近现代史叙述的概括,但却因为李泽厚的关系,而获得了更巨大的知识传播力。很多时候,当某一种观念或有关这一观念的表述出现在面前时,我们之所以迅速地发现它、抓住它,并进而产生阐释和传播的欲望而不是视而不见和充耳不闻,就是因为这个观念已以某种不可知的方式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之中了。从这个意义上,李泽厚虽一再声称他是“救亡压倒启蒙”论的知识产权拥有者,但这一知识之所以能够上升为一种“元叙事”,不过是因为他有效地充当了“80年代”知识分子“代言人”的身份。这里并无否定李泽厚的意思,而只是强调“救亡压倒启蒙”的论述,在80年代思想政治文化氛围中所具有的“共识”意味。其中貌似开创性的认识,已经在《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党内文件中埋下根苗了。很大程度上,李泽厚对于农民意识渗入到马克思主义而演变成“文革”式的集权政治的论述,就是对于党的决议所进行的思想史演绎。所以,是因为“文革”被批判,使得当时的知识界重新认识革命与救亡成为一种可能,而将之与传统或封建联系起来,实在并非知识界的创造,而是特定政治语境决定的。从这个意义上,不是李泽厚提出了“救亡压倒启蒙”的论断,而是这一论断选择了李泽厚,并进一步地成就了他作为“八十年代”知识权威的地位。 在这里,稍微回顾一下“救亡压倒启蒙”的知识产权争议,或者有助于支撑我们将其视为80年代知识分子共识的论断。这争议主要发生在美国学者舒衡哲(Vera Schwarcz)和李泽厚之间,但在论辩的过程中,杜维明、林毓生、王若水及刘东等人也介入进来,所以,作为一个“学术事件”曾引起不小的反响。争论的焦点,是舒衡哲认为李泽厚的“救亡压倒启蒙”论受到她的影响,但却在宣传和传播这种思想时“从不提她的名字”。舒衡哲的理由是,她早在1982年秋季在卫斯廉大学的人文中心任教时,就提出了“救国与启蒙”的主题,而在1984年时,她在海外发表的《长城的诅咒》一文中,也论述了救亡与启蒙之间的多重冲突。舒衡哲还曾将这篇文章寄给李泽厚,而据刘悦笛考察,李泽厚也确在发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之前读了这篇文章并在上面作了标注。由此,李泽厚在提出“救亡压倒启蒙”的论断之前受到过舒衡哲的影响,应是毫无疑问的了。但问题是,此前两人在这一问题上也曾有过交流。据李泽厚所言,舒衡哲1981年之前就来过北京,他不仅请她吃过饭,而且两人还做过几次长谈,所谈内容,就关乎中国近代史及相关思想史问题的评述。证之舒衡哲的履历,她也确实在1979年2月到1980年6月之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此外,据杜维明回忆,1981年李泽厚到美国访学还是应了舒衡哲的邀请,而据舒衡哲的说法,这期间他们还再次进行过相关问题的讨论[7]36。